女工给郑小琼 女工记

【www.zhangdahai.com--庆典致辞】

  杨霓   在暂住的背后你确认你的身份   尽管你没有如同我对户籍制度   充满耻辱的感受却仍然敏感于   属于乡村人的身份比如在农民与
  工人之间我们仍属于农民的血统
  在农民之后加上工人的尾缀你成为
  不伦不类的农民工它与种田不种田
  无关与开不开机器无关
  它与性别无关在这标签之外
  你是普工流水线插件工初中文化
  或者18岁的年龄90后更多时候
  不吃苦难以管理的一代廉价而次等的社会身份你拼命地涂指甲红色的
  蓝色的描眼影染黄了头发
  你一直笨拙地模仿城市的时尚
  遮住来自乡村的血缘你的口音
  粗大的关节泄露你内心的秘密
  我们因为贫穷而自卑的灵魂
  这些年你和生活的城市有
  相同的品味城市拼命地造着
  世界之窗粗劣地将金字塔
  艾菲尔铁塔……复制成城市的风景
  轰鸣的机器中正山寨着苹果
  康师傅……我们在山寨着城市人
  小玉的故事
  小玉17岁,一个普通的女孩,她父母是湖南人,身份证上写着的也是湖南人。她在湖南生活了八年,前四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去世后又跟奶奶生活了四年。那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四周是大山,有一条山路通往山坳里的家。老家的房子很旧了,是木房子,很黑,很大的木头砌的,很多年了。爷爷去世后,她跟奶奶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呆了四年,奶奶也去世了。她的爸妈便把她接到东莞大朗来了。大朗是一个毛织小镇,妈妈在一个小毛织厂做毛织师傅,爸爸一直没有固定的工厂,这里做几个月,那里做几个月。
  刚来东莞的小玉很不适应这里,她喜欢湖南的乡下,因为她听不懂这里的话,她只会讲湖南方言,她没有朋友,进了这边的学校,整个小学,她换了三所学校,因为母亲转工厂了,每次母亲转工厂,她便要转学校。后来她慢慢地喜欢上了东莞的生活,渐渐地忘记了湖南的故乡。每次跟父母回湖南,呆不了几天就得过来,那里太冷清了,一点都不好玩。去网吧需要到十里外的镇上,也找不到朋友,全剩一些老年人了。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几个朋友,要么去了长沙,去了上海,去了北京,大多数来了广东。说着这些时,她幼稚的脸上会呈现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忧伤。
  她喜欢去网吧,打游戏或者上网,有时会去溜冰场,当然她最喜欢去夜场,比如舞厅,卡拉OK厅,但是一个不敢去,要找几个人一起才敢去。她跟我说,她与自己的父母不同,自己的父母只想在这里打份工,拼命 地存几年钱,回老家公路边上盖一栋二层楼房,存点钱养老。“这里只是打工赚钱的地方,最后还得回家的,”她母亲常常这样对她说。但是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湖南那个乡村。湖南的家,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了。她说,她爸爸只想到赚一笔钱,起个大房子,把房子装修得漂亮一些,他要衣锦还乡,但是他自己却不学技术,这么多年,这里做几个月,那里做几个月,一点钱都没有存,小玉埋怨着父亲。认为那都是老思想,老年人想法。她跟父母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受不了工头们或者领班们的骂。她说了一句,“都是人,凭什么我让你骂,大不了不打这份工,现在四处招工,还怕找不到地方!”她妈让她学点毛织技术,结果让师傅骂了,她就离开了,到现在她心里还有着结。她还说“像他们这样,赚了钱,回家修一个房子,还得出来打工。房子放在家里空,没有人住”。她告诉我,在老家有很多这样的房子,修了没有住,有老人是老人住,老人死了就空着。她说,她有钱也不会回去修房子,她要呆在城市里,她不想重复父母的生活。她说虽然她初中毕业,但什么都没学到,因为跟父母不断转学,读的是民办学校,成绩通知单上的分数都是老师写的,私立学校怕招不到人,把分数写得很高,这样下学期学生才不会转学。她叹了一口气。她母亲希望她能跟她学一门毛织技术,好在这边找一份工作,安安心心地上班,做几年工,存点钱,找一个人嫁了,修一幢房子。小玉却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像蜗牛一样活着,她摆了一个母亲工作时的姿势。她的母亲因为长期过度的劳累,身体有点蜷缩了,本来矮小的身躯,显得更为矮小了。
  我问小玉以后的打算,她说能有什么打算,老家是不会回去的,想在城里呆下来,自己没有文化,也赚不了多少钱,她有点儿失落,“过一天算一天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我她认识的朋友,都跟她差不多,都是这样生活。
  小玉其实很想在城市中呆下来,她把头发染得蓬松而金黄,左耳朵戴三个大小不一的银耳环,右耳朵没有带,鼻子上有一个很大的鼻钉,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和露脐装,她努力地朝着城市年轻人的潮流靠近,因为在这外表时尚的潮流中,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来自湖南乡村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想洗掉她来自乡村的气息,做一个城市人。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生活着一群这样的小玉,她们大部分是农民工二代。他们是一群没有家,没有归宿,徘徊在乡村与城市的流浪者。“回去修一幢好房”这是老一代农民工的精神信念,但是对于小玉这一代人来说,这样的信念也没有。她们从价值与情感上,早就不认同老家了。他们在城市的工业区长大,在城市的边缘中生活,一直生长在这里,从内心上,他们更认同于城市,虽然这些工业区离真正的城市生活还很远,而且他们生活的城市从来不认同他们。他们在城市管理者眼里,只是一个临时闯入者,他们一定会离开城市,回到乡村的。正如小玉对我所说的那样,“像母亲那样天天上班,天天加班又如何,还不是要回老家,反正那点点工资在这里也买不起房,反正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外来工。”因为父母们努力地工作并没有能够融入城市之中,在她的意识里,融入城市根本就是一种想都不能想的奢望。
  如果说,小玉的父母那代在情感与价值认同上属于有根的漂泊一代,在他们心里,还有一个故乡的根在,那么对于小玉这一代,他们属于无根的混的一代,就这样混下去吧,反正不会回老家,也无法在城市安家,那就这样混下去吧,混一天是一天!每次与小玉相见,我都不忍心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我宁愿跟她聊一些很轻松的事情,比如网吧,游戏,聚会。但是当我们聊到这些,我看到是一种迷茫,在这种迷茫的背后,他们只能混着生活。
  因为迷茫,她们内心充满了压抑,小玉告诉我,她的同学有的抢劫,有的堕了三四次胎了,还有的在吸毒,她不会学她们那样。
  我跟着小玉呆了三天,有时会看到她用拳头砸门,我知道她很疼,但是每次砸了以后,她会有一种放松感。
  中年妓女
  城中村低矮的瓦房阴暗而潮湿的光线肮脏而霉味的下水道她们坐在门口
  织毛衣聊天打量来去匆匆的男人
  眼影胭脂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
  30多岁或者更大在混杂的城中村
  她们谈论她们的皮肉生意与客人
  30块20块偶尔会有一个客人
  给五十块她们谈论手中毛衣的
  花纹与颜色她们帮远在四川的
  父母织几件或者将织好的寄往
  遥远的儿子她们动作麻利
  有时她会谈论邻近被抓的同行
  罚款4000她们说每个月交了300块给知情人士虽然这些所谓的保护费
  是她们十桩普通生意她们认为
  算被鬼压了10次虽然这鬼
  庞大而虚无她们有些失落
  我想象她们现在的生活过去的生活
  以及未来的生活就像她手中的毛衣下潜藏着一颗母亲的心妻子的心以及
  女儿的心她们在黑暗中的叹息以及
  掩上门后无奈的呻吟在背后她们是
  一群母亲在门口织着毛衣
  城中村
  2006年,我从东坑五金厂出来之后,在城中村租房住,城中村很多像我这样的外来工,他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行业,有菜贩、附近工厂的工人、失业的找工者、地下赌场看场子的、卖淫者、合伙抢劫者、收破烂者、二手房东、私奔者、偷盗者、贩毒者。有时熟识的人会指着那些人跟我说,哪些人是做哪行。有一个带孙子的湖北老太太跟我说,不要跟那些人交往,老人家来自湖北恩施,她生怕我跟那些人交往,老太太善良,对那些边缘人物充满了反感。他儿子与儿媳在附近工厂上班,没有时间陪她,邻居也不喜欢搭理老太太,我经过她门口的时候,总会跟她打招呼,她很客气。有几次,她都跟我数落起他儿子与儿媳的不是,她儿子与儿媳叫她少跟人说话,说年轻人不会理这样一个老太婆的,她就跟她们说,我经常跟她说话,怎么会说年轻人不理老人呢,她说她是没有办法才过来带孙子的,不然谁愿意来这里啊,话又听不懂,又没有人聊天,像坐牢一样。我一直很感激老人,我离开那里一年之后,再次返回那里,老人没有在那里了。我当时是想做一些调查,想申报东莞文学院签约的,因为签约后有一笔不菲的补贴,两年之内我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我想写一些女打工者生活的诗歌。城中村有一大片低矮的瓦房,有一条小巷子,里面住着有七八个卖淫者。她们的年纪比较大,估计都有三十多岁以上,每天八点左右就坐在低矮的铁皮房门口。房子很小很阴暗,一张木板床,小桌子,充满着廉价的香水味,收拾得倒蛮干净。
  看似肮脏而混乱的城中村有隐秘的内在秩序,在工厂的打工者一般会租居在一块,卖淫者也会集中在此。我在那个城中村住了一个月,因为没有上班,常常在巷子穿来穿去,老是被误认为跟那些中年妓女从事同样的行业,我碰到几个神色暧昧或者紧张的男人询问我的价钱之类,我吓得跑开了。半个月之后,我的邻居们知道了我不是做那行的,把我划入了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失业者之中,她们热心地告诉我附近哪个工厂招女工,比如湖北恩施的老太太会很热心地告诉我他儿子的工厂招女工。在城中村有还有几个带孙子的老太太,她们来自湖北、河南、湖南……他们夹着很重的方言交谈,从只字片言猜着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位湖北老太太曾热心地要那群老太太帮我留意哪儿招工,把我介绍进工厂。半个月之后,我跟那些人熟了,她们告诉我城中村的人群的生活。比如卖淫者在没有人光顾她们的生意之时,就坐在门口织毛衣,跟我说她们家里的事情。我问她们怕不怕被警察或者治安抓,她们会告诉我,她们交了“保护费”,一个月300块,如果查房的时候,会有人告诉她们消息,她们就不出来做生意。我想问她们把所谓的“保护费”交给了谁,其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交给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她们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湖北老太太却说她们懒,不进工厂,看不起她们。其实她们是很普通的人,也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次,城中村一个男人要光顾她们的生意,她们对那个男人说,太熟了,不做他的“生意”,那个男人就离开了。
  张艾
  生活充满小资情调你效忠于香水
  酒吧街日本的漫画爵士乐或者摇滚旅游烟熏妆年龄如同皮肤需要保水唐装或者鸡尾酒为平淡的打工生活
  增加一点浓度在黑色的指甲油中
  未来已被换成了账单过去来不及刷卡你义无反顾去迪士高用高速的节奏
  摇晃着虚度的时光纹在腿部的蜘蛛与肚子上的蝴蝶张开着美丽的翅膀
  生活习惯了伪装谎言像杂草丛生
  享受是生活的格调你愿意跟它们
  随波逐流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身份
  有时你也怀疑生活的本身究竟是应该
  纸醉金迷还是节衣缩食你修改着
  自己的人生来自乡村的身份
  五金厂的文员枯燥的数字与铁片
  构成你生活的颜色生锈的青春
  剩下不多它其实已开始变质尽管还缀着
  少女的花边你的将来仍只是在想像中
  比纸更薄的命运需要用口红
  黑丝袜来加厚一层年长的同事
  从数字中探出头……太多混迹与郁闷
  不偏安于守旧的人生她们把头埋进
  报表的沙土文件袋与写字楼蓝色的制服
  伸出一段洁白的绯闻大腿与上司
  有了足够的勇气与资本去改变命运
  难免有了一些修辞的版本“嫁一个
  有钱人”也许需要小手段与伎俩
  你开始盘算着纽扣的位置气质本身
  就是一场秀有人嘲笑你有点不自量力的人生
  你不厌倦生活也不会自暴自弃
  咖啡厅与美容店纹着的眉毛饱蘸生活的甜意
  爱情沦为市场经济的资本太多的想像隐居其中坐在时间的铁皮房……三场恋爱已打烊了
  下一场正拐过街道你寻找人生可以暗渡的陈仓
  大龄女工
  2001年,十七岁的阿清从职校毕业之后,来东莞石排镇一家台湾人开的电子厂打工。前三年,她每年过年都会跟同学一起回家,然后跟同学一起回工厂。后来,她的同学一个个都找到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他们便不再同路了。同学差不多都结婚了,而阿清还是一个人,父母也开始盘算起阿清的婚事,但是阿清却从来没有打算,总是随口说一声知道了,不用你们操心。
  2005年,阿清从流水线工调到办公室做文员,阿清属于很漂亮的女孩子,工厂里有不少男工对她表达那方面的意思,可是阿清总是没有感觉。她喜欢独自一个上班,下班,然后和几个要好的女工友一起去逛街。她自己说,她也想过找一个男朋友,但是她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工友们,就是几个老乡。工厂里的工友在她看来,没有合适自己的,如果对方是一个流水线工人,工资太低,跟着他会挨苦,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阿清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再回农村,想做一个城市人,但现实对于她来说,却是那么遥远。阿清舍不得办公室的工作,她也没有多少创业动力,她只想平平稳稳的生活,婚姻似乎成为阿清可能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她的钱大部分用来打扮自己,微薄的工资也只够她一个花,她从不介意自己是一个月光族,在她的概念里,女孩子不需要存多少钱,只需找一个男人结婚就行了。
  在来东莞之前,她设想在二十四岁之前要把自己嫁出去,因为二十四岁对十七岁的她来说太遥远了。她原来的计划,是先打三年工存一点钱,到二十岁时找一个合适的人谈两年恋爱,总之,二十四岁之前一定要把自己嫁掉。她过去认为二十五岁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二十岁那年,工厂新进来了一个江西的男孩子,阿清跟他谈了两年恋爱,后来男孩子去了昆山,她还留在东莞,两人便分手了。跟男友分手后,阿清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从2007年起,家里开始“逼婚”。2008年春节,阿清回家待了十二天,家里逼她相了五场亲。以后每次回家,她都不得不像赶场一样去相亲。现在,阿清不想回家。可是这样的逃避让父母更加担忧她的婚姻“要早点找个人结婚,你看你同学小孩都多大了!”父亲在电话里对她说,母亲则说因为她没有结婚,在村里总抬不起头,她没有结婚,在乡亲们看来就是父母还没有完成他们的“责任”,老两口躺在床上,会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阿清每次都只能打断父母的话,让父母多注意身体。阿清自己也很想找一个人嫁了,但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似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需要找一个有共同话题,最主要是以后不再回乡村的男孩……一年一年,她便这样剩了下来。
  水英
  她不会坐下来悠闲地谈论生活或者现实
  叙述关于命运与尊严的问题对逝去的
  青春充满感伤―――她也不会对现实
  抱怨―――尽管她比抱怨的人多100个
  更可以抱怨的理由―――她不厌倦
  也不喜悦生活对于她是流水线
  插件铁弹弓塑料片螺丝钉……
  味道刺鼻有点闷热的车间一天
  11个小时劳动薄薄的加班费
  她的生活充满了对次品的担忧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她惧怕罚款
  上司训斥她不像办公室白领
  对日子充满失败之感人生对于她
  不是虚幻的风景她的生活被压缩成
  一个简单的动作17岁的年龄
  打工赚钱回家开小店是她的梦想
  生活对于她来说真实得有些可怕
  对面女工友被机器压碎的手指让她
  感到一阵阵寒意但有什么可以选择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暗自庆幸
  自己没在那个工位生活还得进行
  年轻的她学会了遗忘
  生活无非就是这样工友无非
  运气不好她有着属于自己的
  热爱与梦想学会街头潮流打鼻钉或者在指甲上镶满钻石韩剧的男演员
  在手机的贴片上她为电视选秀活动投票对跟她有相同命运的男歌手充满了
  好感与信任如同国人对出使过中国的
  外国政客们露出民族本能的亲切
  水英或者我
  水英常常让我想起刚出乡时的我,十年前,我离开南充,来广东打工,我毕业后,在重庆私立医院做过一段时间,太多私立医院沦为黑诊所,他们包治百病,却向病人身体内注射着一些激素,我做了没多久,忍不住良心的折磨,选择了离开。介绍我去的那位师姐很不理解,面对毕业分配工作的遥遥无期,在南充我也试着找过几份工作,在餐馆当服务员,在电游室做店员,但是都看不到前景,最重要是怕人嘲笑,因为我选择读书之时,几位长辈亲戚都劝我父亲,说一个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浪费钱,而现在我读完书,却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感觉很沮丧,我便选择离开南充,去远方,远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知道当我选择离开南充之时,在我心里,等待国家分配工作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我们村上有不少人在广东的毛织厂、电子厂、五金厂打工,在我看来,我当时最大的出息便是来广东这边赚点钱,回到镇上开一个小百货店或者什么的,这是我人生最大的理想。
  多年后,我接触到无数个像我这样的女工,一开始,她们都很单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相信通过努力会改变命运,但经过一番挫折后,她们会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无力感,她们的理想、梦想、眺望……都会渐渐退化。她们变得对世界变得漠不关心,只一味地关心自我,比如升职(尽管很多时候升职没有可能)结婚(婚姻也许并没有她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她们变得冷漠起来,上班只是上班……这种异化常常令我惊悚,我曾在一个叫《机器》的散文中描述过这种精神状态:“当我明白这种伤痛的来源,却对它无能为力时,仅剩对现实的绝望与敌意。在工厂里,我看到一块块铁放在线切割机上切割,水磨机上打磨,然后卷边,钻孔,磨刺头……最后喷油,将它制成半制品,或者将它切割,打磨,冲,剪,轧,压,滚牙,热处理……最后变成成品的时候,这一刻,一种无尽的悲哀涌了上来。”
  丁敏
  我们不再是做白日梦的年轻人现实已将你
  所有的梦都压碎剩下铁钉机台塑胶片充盈着我们的命运它们不断以次品的方式嘲笑
  我们无效的人生用返工来解构
  我们的劳动现实是机台伸出的机械手
  按住我们曾有过的梦想理想如此焦渴
  像干涸的月亮照耀油腻的机台
  这些年疾病在你瘦弱的身体扎根流鼻血
  感冒你像一枚瘦瘦的月亮有时我担心
  你70多斤的体重能不能支起一枚铁钉
  你用羞涩的笑和枯燥的数字来证明自身
  从2004年到现在你在努力上夜校电大
  或者日语培训你厌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但是我们的生活注定是在尘世中漂泊
  我们茫然不安地寻找着归宿却更复茫然
  你五岁时丢失的母亲“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
  时间过去很多年母亲清瘦的背影
  成为你对远方的记忆难以愈合的
  伤口它像扎在身体的针刺疼了你
  母亲停留在五岁的雾中庞大而模糊
  雾茫茫的人生与记忆“生活像雾气样潮湿”
  “却不能在雾中迷失方向”你向我说起
  湖南水乡的雾气它们积聚了时间的尘垢
  病疼在折磨着你疼痛如此明亮
  扎进你瘦小的肉体“一切只能靠自己”
  你如此的坚定这么多年你都努力
  忍住“不会让眼泪因为生活掉下来”
  四个女孩子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了四五个女工,她们来自重庆、河南、湖北、安徽……她们一起进工厂,一起出工厂。从潮州到东莞,然后到惠州,再回到东莞,五个人总在一起。她们与我以前见过的女工群体不一样,我以前见到像她们这样三五个女工组成的小群体都是以老乡关系为纽带在一起的。这五个女工来自五湖四海,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世背景,都是弃儿,被人抱养长大的,共同的不幸的命运让她们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
  她们跟我说起半年来她们的经历,她们中间我最早认识的是重庆的敏和河南的慧。她们在同一个制衣厂上班,敏是养母的弟弟带到潮州来打工的,出来的那年十五岁,她初中二年级便辍学。慧只读了初中一年级便辍学了,先到郑州,然后跟老乡们一起来潮州打工。她们是90后女生,上班、上网、溜冰场……渴望一夜暴富,她们不喜欢单调而枯燥的流水线生活,经常旷工,离厂。后来她们在网吧认识了湖北的英,通过英认识了安徽的君,她们号称“四人帮”。我曾问过她们什么叫“四人帮”,她们不知道,对于这些历史,她们从来没有接触。“四人帮”这个词语是从父母或者爷爷那一代口中得知。在她们四个人之间,如果谁有困难,彼此帮助就是“四人帮”了。她们说有一次差点儿被拐卖了,不知是拐去给别人做老婆,还是去卖淫,总之有人要拐卖她们。那天,她们在溜冰场认识了两个男人,说可以带他们去惠州进工厂,那里工资比潮州高,工作也轻松,她们四个想都没有想便自动离职,跟随两个男人坐车从潮州到惠州。到了惠州以后,他们又约上另外两个男人,说是介绍她们进工厂的朋友,他们把她们安置在一个小旅馆里,然后说进工厂需要找关系,收走了她们的身份证。然后另外一个男人带着她们去网吧上网,她们感觉形势不对,便趁人不注意叫上了一辆计程车,身无分文的她们说服司机打电话给一位工友,让他来接她们,然后给司机车钱。后来,她们在东莞的流水线做了一段时间,又跑出来。没有钱的时候,她们兼职出卖肉体。
  大约半年后,她们四个人便分开了,最先离开群体的是安徽的君,待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她们四个人,除了一个共同的身世背景,都是被遗弃的孩子外,她没有她们三个人的那种迷茫,她觉得命运要自己掌握,不能寄希望于空想。君从小就被父母遗弃在路边。她听捡她回来并把她抚养大的继父说,他捡她的时候,一床红床单裹着她,放在路边的树下,连个纸条都没有留一张,继父不知道她的生日,就把捡她的那天当着她的生日。继父把她捡回来时,她已奄奄一息了。继父没有结过婚,抱着她到村里四处讨奶喝,有时需要跑两个村庄,村里人念她命苦,也帮没有带过小孩的继父一把,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前年继父过世了,她便跟同学一起来这边打工。重庆的婷是奶奶在医院门口捡的,继母在医院生小孩,奶奶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婷,便捡起来,对外便说继母生了一对双胞胎。婷的继父三十几岁才跟继母结婚,比继母大十来岁,是个老实人。继母身材很矮小,身高不到一米五,像一个疾病患者。继母生了一个男孩子,奶奶捡她回来时,跟继母说,继母身体太矮小了,乡村一直认为“男矮矮一个,女矮矮一窝”,生出来的孙子以后怕长得太矮小,长大后找不到老婆,就帮孙子捡一个女孩养起来,如果以后孙子能找到老婆,就当女儿养,如果找不到,就当媳妇养。男孩子吃母亲的奶长大,婷从小是喝米汤长大的。男孩子好学,会读书,她不喜欢读书,还没有读完初中,就到了潮州打工,在制衣厂做工,她不喜欢待在工厂,跟来自河南的英一起跑了出来,然后遇见群与梅。河南的英很内向,基本不说话,也不提她的身世,她蓬乱的头发有点黄,像营养不良,我问起她的身世,她便说都死光了,一肚子怨恨,绝不多提半个字,她只知道自己是别人捡养的。她跟重庆的婷关系很好。湖北的敏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与生父是自由恋爱,生母只有十七岁就怀了她,生父当时有二十五六岁,生父不务正业,结果在生母怀她的时候被抓去坐牢了,生母没有读过多少书,不敢把怀孕的事情跟外公外婆说,一直到敏生下来。外公外婆与生母害怕管计划生育的人拆了他们家的房子,把她送给了别人,然后由别人送给了她的养父养母。她的心里也充满了怨恨与冷漠,有一次我看见她杀鱼,她从水中捞出一条鱼,然后使劲往地上一摔,剖开鱼膛,掏出鱼内脏,鱼还活着,她便狠狠地将鱼剁了。还有一条鱼,她先狠狠的剁了,再去掏内脏,鱼的半截还没有死去,还在动。从她剖鱼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被压抑的目光, 很冷。
  和她们聊天时,我总小心翼翼,生怕伤害了她们。她们对现实充满了困惑,她们希望出人头地,来洗刷不幸的身世带给她们内心的自卑。现实却往往令她们失望。她们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处,有时在流水线的工位,有时在出租房里出卖着肉体,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离她们是那样的遥远。她们混在网络上,在交友网站上或者虚拟的空间里,她们希望有一天能够碰到一个好男人,让她们能够脱离清贫而自卑的生活困境。她们才十六七岁,看着她们尽量装出老练的样子,我心里有点担忧。
  她们四人散了之后,便彻底地消逝在我的视野之中,不知往何处。这些年我接触很多出身单亲家庭的女工,比如丁敏。她们或缺失父爱,或缺失母爱,生活在她们的心里留下阴影。而从她们的眼神里,我想起无数个留守儿童。想想这些从小跟父母分离的儿童长大之后,心灵会不会有同样的阴影。我不敢回答自己,但是我知道,一个从小与父母分离的童年,肯定是不幸的。
  卫红
  终于发现骗局他消失在茫茫的
  人海中婚姻爱情像梦一样醒来
  电话不再通名字是假的
  籍贯也是假的……剩下一个月大的婴儿
  是真实的在成长婴儿踢你的肚子
  雨滴打在你的脸上也打在婴儿的脸上
  它们凝结成新的:场景时间记忆
  灰黑的基调有如工业区上空雨滴像
  伤心凝结而成冷迷茫……像雾雨
  远方……白眼与奚落你带着一个月大的孩子回湖南老家“想死的心情都有”
  孩子的哭声让你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数年后你还在回忆
  “该转身的人是留不住的该到来的无法
  阻挡”在绝望中领悟命运可以
  像种子一样伸屈“生命的绿荫总在
  不断揉碎后重开”旧日的波涛将过去
  推成枯萎的遗迹在断折的爱情上
  孩子成为你辛酸中唯一的往事
  你不再惊讶于贫穷的命运你相信
  被改变的命运一颗碎裂的雨滴
  像珍珠样明净晶莹伤口注定要
  愈合像种子一样生长而命运
  注定需要自己独自完成生活
  教会了热爱以及还没有学会的坚韧
  儿子已经有6岁寄住外婆家
  你还漂在东莞有15个工人的小厂
  婚姻没有确定有过几个同居男友
  现在杳无音信……
  月婷
  从深圳到东莞从文员到普工
  她的立场有些改变从9小时
  到一天11小时劳动从办公室
  到流水线她如此清晰地知道
  卖身的另外一种含义卖身不仅仅
  将肉体出售给男性也可以把青春
  出售给流水线或者工厂她知道
  自己终就会变成老板可以随意丢弃的
  商品从每月工资840块到
  580块从报表数字会议
  记录到披峰脱胶擦痕……她知道
  累并不是衡量工资的标准从农村
  到城市从常德到东莞她有过成为小资本家的梦想有时她觉得
  下辈子投胎投一户好人家更为现实
  她无法像她的工友一样回家嫁人
  安于天命现实有些灰暗对于婚姻
  她已没有渴望上学时迁出的户口
  她成为有国籍的“黑人”她抱怨
  文化与思想让她有了迷惘比如阶级
  比如剥削比如应该拿到更多的工资
  这是1996年的邓月婷她说起
  躲暂住证在荔枝林的墓地她说
  挤闷罐车站了20多个小时……现在是
  2008年她坐在东莞某个塑胶厂的
  办公室说经济危机说裁员
  说上涨的原料说她的工厂员工
  太懒了埋怨新的《劳动合同法》
  她对站在门口的文员狠狠地骂了一句
  “干不了就滚!”然后跟我谈论
  她的过去的“血泪史”……
  何玲
  她不习惯乌托邦的集体叙事也不相信
  个体命运灰暗得无所适从关于生活
  她不会有无力之感她只是不断自责
  不够努力她充满热爱与眺望
  她没有怨言高中毕业略有文化
  对现实充满集体或者个人的思考
  她也愤怒却更加沉湎于平衡之道
  她厌倦故乡黄土样的生活笨拙而
  沉闷也不习惯故乡的慵懒与肮脏
  她觉得乡亲的面孔并非沉郁与厚重
  更多的是僵化而潦倒她不断假设
  自己的命运“如果不出来肯定就是
  让老天安排自己的生活归葬于黄土”
  她热爱工厂的生活一天11小时的
  劳作在幽暗的五金厂她将自己
  打磨成锃亮的铁片微亮却冷
  可照亮她模糊不清的人生这微光
  照着她从拉线员工到主管对于失败
  她不怨天尤人她更需要
  将幻想变成现实悲观但不绝望
  对未来她总用加法外语与技术
  在《方与圆》中寻找通往俗世之道
  从伟大的业务员中借鉴人生的格言
  她莞尔一笑为社交提供可以摇摆的
  尺度她更偏向于现实主义
  工厂的订单与渠道她将理想软化
  分割成可以触摸的计划在城市夹缝间
  寻找人生的光亮浑浊的人生中
  有了色彩从主管到五金小作坊主
  从一台机器到200多人的工厂
  她成为乡村个人成功叙事的标本
  乡亲们谈论进城谈论她的人生
  而她自己却偷偷把十年来的日记
  压于抽屉底层里面的眼泪与汗水
  都凝结成纸上一块块陈旧的泪斑
  成功者
  “一个底层女工走向成功都有着一把辛酸的泪”。三年前,一个开小商场的女工如此对我说。那时候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五金工具的推销员,每天早上坐着公共汽车出发,去工业区一家一家拜访客户,去五金工厂,小模具房里去推销丝攻等,有时会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们让她们介绍一些在工厂做采购的朋友给我认识。通过朋友们的介绍,我认识了很多女性小老板,比如卫红、候瑜等,我坐在她们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她们内心充满着孤独,她们跟我讲着她们的人生故事,有时跟我开玩笑,要写写她们的故事。
  在旁人的眼里,她们是属于这个城市的成功者。她们的成功与月婷、何玲等成功者有所不同,如果说美丽、月婷等的成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充满着汗水与泪水,而候瑜等人的成功一直伴随着道德与耻辱、非议与花边新闻等,背后承受着巨大的道德压力。我知道,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这个城市的一个侧影。当外界不断把这些男女之间的道德、性、金钱等不断搅拌在一起,不断地发酵着,这一切便成为了现在流行剧本的题材。实际上它们原本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并且时时在我们身边上演着。男性以权力、经济等优势来换取对女性的性需求,成为这个世界潜规则的一部分。生活像一个巨大的海洋,时时会将我们淹没,而潜规则像巨大的暗礁。那天,我坐在候瑜的办公室里谈论着网络,谈论着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在她的眼里,我看到只是生活的本身,没有道德的压力。她跟我谈笑着,然后开玩笑说,告诉我如何做生意,向我传授着她的成功经验。她告诉我要懂得成为像蜘蛛精一样的女人,能结网织网,才可能捕到猎物,才能够活得滋润。不能像我一样,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飞,看似在跑业务,实际只是一个虫子一样,时时刻刻会撞到别人织的网上,成为别人的猎物。然后她笑着说,很多业务员都成为了别人网上的猎物,从猎物到猎手,是商业规则的一部分。她们懂得商业法则,交换的本质,在她们的人生中,身体、性、情欲……都成为一种可以进行交易的商品,“人生就是一场交易”“你必须选对人,女人贬值很快的,这是无奈的现实。”她们的理论,我不能接受,也无法理解她们。
  其实如果一个底层女性在异乡取得成功,她们的人生故事注定会被纠缠于道德、肉体等等花边新闻,正如美丽、月婷等一样,她们的人生便被外人强加上这类
  子乌虚有的花边新闻,如果没有扯上这些,旁人对于她们的成功总是怀疑的,而扯上这样或者那样的花边新闻,她们的成功就被人理解了,旁观者也似乎找到了内心的平衡点。对此,我深深厌恶,我更多时候选择逃避,不去做成功者。在做业务员的一年多里,我始终无法适应这些商业规则与潜规则,我不会喝酒,不会去陪客户去暧昧的场所唱歌,不会去将自己装扮得如同一只蜘蛛一样结网捕食,我的业务做得很不好,近乎无法生存。面对一张张暧昧中年男人的脸,他们伸出咸湿的手,我毫不犹豫选择反抗。而候瑜、杨琳们的成功,旁观者却能理解,但是在羡慕着她们在物质成功之时,却忘不了在道德上对她们吐上几把口水,来平衡着自己的内心。
  无论是美丽、月婷们,还是侯瑜、关雪们,从旁人在背后议论着她们的声音里,我看到女性的艰难。
  年轻妓女
  她们坐在那里嗑瓜子打麻将
  站在流动小贩的麻辣烫车旁边
  纤细的手指涂满了指甲油带着
  银饰品或者佛珠�着的手臂上
  印着蝴蝶的花纹黑色低腰短裤
  将臀部的欲望勒出蓝色的眼影
  有对尘世的不屑与迷茫或者
  茫然地坐在门口谈论有时我经过
  她们的门口看见她们涂得苍白的
  脸诱惑的脸有如被高楼打扮的
  城市或者国家无法窥探出胭脂底下
  苍白与孱弱她们艳丽的服饰下
  掩藏着的疾病的躯体与灵魂
  这么多年我经过行政中心
  面对四周的繁华背后是贫民区与
  挣扎中的人民……这些
  让我活在深深的担忧之中
  南埔村的记忆
  这是发生在东莞常平的事情,我当时租住在常平天虹商场后面的一个叫南埔城中村里。附近有一个综合市场,市场旁边是大片的城中村,城中村里居住着很多出卖肉体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年轻,大部分只有十几岁,有的更小。每天我都会穿过那小巷子去常黄路坐车找工作。晚上回来以后,在我租住的楼上,向下看到她们站在暧昧的夜色间,�露着暧昧的身体,有一个男人经过的时候,她们便会凑上去询问。在她们不远处,有一些男孩子看着她们,这些男孩子有的光着膀子,在胳膊、胸口或者背部有文身。报纸中或者新闻中会把这些男孩子称作黑恶势力等等。我在那个城中村里租住了一个月,因为害怕,搬走了,在这一个月里,我知道很多有关这群人的故事,站在这些小巷子里出卖肉体的姑娘们有的是被骗过来的,她们来自工厂,比如电子厂,有的则是被网友们骗过来的,也有一些是老乡带来的,她们也知道来这边就是从事这个行业。我隔壁曾住过一个湖北恩施的女孩,她以前在桥头的电子厂,后来跟工厂里的男孩子谈恋爱,她们非法同居,后来怀孕堕胎了,失业后,便被男孩子带到这里出卖肉体。她们没有悲伤,也没有我想象的耻辱感等等,她们会把这当作一份职业,大部分想赚点钱就不做这行了,回老家结婚或者做生意。但是在灯红酒绿中,现实往往不是她们想象的那样,无事可做的男孩子们打牌,玩老虎机,有的还染上了毒瘾,这些女孩赚的钱大部分被她们背后的男人花光了。我知道有些女孩子是被暴力控制着才不得不出卖肉体,有的被骗过的女孩子想逃跑,结果被这些男孩们抓了回来,毒打一顿。从表面上看,这些男孩子与女孩子关系很好,她们称他们为哥或者男朋友之类的。我租住的一个月,没有碰到暴力殴打的,但是我隔壁在玩具厂做工的,她居住得久一些,说经常碰到。我曾想去了解她们,但是她们对不从事她们一个行业或者用她们的话说,我跟她们不是一人圈子里的人,防备得很,偶然之间,我们也有交谈,但是终究有隔膜。
  我租住的房子旁有一个来自贵州的女孩子,20岁。跟她同居的是来自湖北的男孩子,她叫他男朋友,她们在楼上租房子居住,在楼下的拐角处租一个低矮的平房做他们的“生意房”,我经过那些“生意房”时会侧过头看看,就是一张床,床头一个小风扇。女孩们每天九点多便下楼,打开她们的“生意房”,有时搬来凳子坐着,有时侧倚在门口,如果有男人们经过,她们便会凑上去,男孩子在附近蹲守。我隔壁在玩具厂做工的女工告诉我这些男孩子为什么要蹲守在附近,是怕这些女孩子出事。如果女孩子叫上嫖客,进门后,二三十分钟后还没有出来的话,这些男孩子便会去敲门,因为经常 会发生嫖客打人或者抢劫的事情。有时,贵州女孩上楼做饭时,我们会碰面,我们微笑地点头,她说起她过年回老家相亲了,我说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她神色暗淡下来,说了一句,“我们不会结婚的!”
  后来住我隔壁的一个湖北的中年妇女告诉我,这群人有很多故事,比如说我旁边的这个贵州女孩为什么要用出卖肉体的钱养着湖北男孩,因为这个贵州女孩怕有人欺负她,她指了指那个湖北男孩子,说这个男孩子文身很大,样子看上很凶,能镇住一些人,如果没有一个男人在身边,这些女孩子怕遇上难缠的客人挨打,或者被人抢劫。某天,她指了指另外一个女孩子跟我说:“这个女孩子是广西的,父母很早死了,跟着姐姐长大,她拼命地出卖着肉体,想多赚点钱,一天接很多次客。”她还告诉我,“住在我们旁边的贵州女孩就很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个广西孤儿很节省,平时很少花钱,也没有养一个男孩子,所以大家都知道她存了一笔钱,上个月来了一些小混混,要敲诈广西女孩的钱,后来这个广西女孩子只好找贵州女孩子的男朋友还有其他人,花了一笔钱,才避免受小混混的敲诈,其实请这些人也要花一笔钱,反正是得从这个没有保护者的女孩口袋里敲一笔钱。”湖北妇女说完这些,叹了一口气,“她们不能不养一个男人啊!不然会受人欺负。”我听了无言。
  有时候我经过她们身边,她们会谈论自己生意的好坏,然后会说哪个去大酒店坐台了,被一个香港佬看上了,包养了,送了一台车。她们谈论着,最后骂一句,“妈的,那车二十几万啊,像我们这样做,做几年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后来,我离开那里,但是这些女孩子的眼神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佩的故事
  佩是少有的还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她今年23岁,在村里开了一家很简单的托儿所,有十多个小孩,都是村子里的小孩。村里人依然把她开的十来个孩子的地方叫幼儿园,尽管很小,也没有幼儿园滑梯等。佩十八岁从幼师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跟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去了深圳打工,不过现在,那些人没有回来,她回到了村里。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外出了,剩下爷爷奶奶们带孙子,种地。村子里原来有一所小学,佩在那个小学校读的小学,后来村里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村小学的学生更少了,再后来,村小学停办了。小孩子们读书,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小学生可以寄宿在镇上小学,但是更小的孩子则无法寄宿,需要接送,老人要到镇上去接送小孩很不方便。村里人商量一下后,让佩回家在村上办一个幼儿园,帮村里人看护小孩子,小孩的学费就是佩的工资与开支。
  佩接受过幼师教育,有专业知识,她也喜欢这份职业,于是她放弃了在深圳的工作,回到村里,开起了这个家庭式幼儿园。幼儿园在山脚下,背后是青山,前面是庄稼地。
  佩告诉我,村上还有一些孩子跟父母去了城市,一个村剩下这么十来个小孩。她跟我交谈时,她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子,还教那些小孩做游戏。从她柔和的眼神里,我感觉这个23岁的姑娘对孩子们的爱。房子是村上提供的,平房,白墙黑瓦,前面是操坪、树木,免费提供给佩。但她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因为上面说这所幼儿园不合格,要取缔。来过几次人了,但被村里人挡了回去。村里的老人们要种地,孩子们的父母去了城市打工。她成为这些乡村孩子们的守护者。我围着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几个年轻人,见到年轻人在路上,问了一下,都只是暂时回家几天,然后就离家去广州、深圳、东莞……
  孩子们很喜欢跟佩在一起,有时爷爷奶奶过来接孩子们回家,他们要多玩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跟爷爷奶奶回家。佩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们离开。村里的孩子跟其他村的孩子不一样,显得活泼开朗些。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着留守儿童,关注的对象大部分是就读生或者十多岁的留守儿童,而佩的经历让我开始关注年龄更小的留守儿童。
  佩说村子太偏僻了,出村的路也不好走,老人们走十几里路去接送小孩也有点困难,最怕路上出意外,邻村有一个老人接孙子的路上出过意外,倒在路上。她不断地回忆起以前读书时,每村都有小学,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去读书,都是大一点的小孩带着小一点的,方便照顾。现在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她指着一个小男孩说,过些天,他母亲接他去河源,去那里上小学。
  整个交谈中,佩都在担忧着这所乡村幼儿园能开多久,但她告诉我,只要开着,她就会认真地做好。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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