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坐守方山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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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庐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短短的十二个字,写尽了山居生活的乐趣,后世无数人为此远离尘嚣,归隐山林。

这首【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的作者张可久,是元曲大家中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全元散曲》辑集张可久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数九篇,《张可久集校注》则收录小令八百六十八首。张氏一人之作,竟然占到了今存元散曲的五分之一!明人李开先赞誉张可久为“词中仙才”,称“乐府之有乔张,犹诗中有李杜”。

与曲坛上的显赫地位相反,张可久的生平事迹却是“隐而不显”。据散见于各类典籍一鳞片爪的记载,张可久籍贯浙东庆元路(今宁波),早年生活于杭州,遨游湖山,中年出为小吏,时隐时吏,辗转流寓江浙各地。张可久活了七十多岁,贯穿于元代短暂的九十七年之中,但具体生卒年份却无定论。

张可久以别号小山行世,曲集即名《小山乐府》。张氏自号小山,多谓系追慕南宋词人晏几道。小晏虽为宰相之后,然一生遭遇不偶,仕宦连蹇,穷愁潦倒中却见至情至性。另据光绪《鄞县志》载:“自郡北行一里所,地隆然忽孤起……其似山而小,山因谓之小山。”或许,小山之号也有可能取自故乡地名。

《全元散曲》隋树森编中华书局2020年版

〔元〕倪瓒《秋林野兴图》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张可久风姿潇洒,刘致为其散曲集《吴盐》作跋时称:“小山读书多,积于中而形于外。”钱惟善有诗赠曰:“君家乐府号吴盐,况是风姿美笑谈。”张可久长着一部媲美谢灵运的壮观胡须,好友间常以“髯张”戏称。张雨《次倪元镇赠小山张掾史》中有“为爱髯张亦痴绝,簿领尘埃多强颜”句,张可久也曾自称“笑掀髯,西溪风景近新添”。

张可久才情斐然,不仅擅散曲能诗词,还精于绘事、音乐和园林。史载张可久“字画不拘于草法,笔势翩翩,自成一家”。倪瓒曾为小山作《秋林野兴图》,张氏则为米友仁题《楚山清晓图》:“晨光熹微,人行鸟飞,不足以尽其形容,故咏歌之。”张可久还有诗《题赵孟頫〈饮马图〉》,并作有一曲【黄钟】《人月圆·子昂学士小景》:“西风曾放蓝溪棹,月冷玉壶秋。粼粼浅水,丝丝老柳,点点盟鸥。  翰林新画,云山古色,老我清愁。淡烟浑似,三高祠下,七里滩头。”可谓曲中见画。

张可久一生沉抑下僚,进仕无路,归隐无处,而他的文运却是异常通达。他创作散曲长达五十多年,当时就享有盛誉。澹斋杨朝英编辑最早的元曲集《阳春白雪》,选入张曲五十八首;挺斋周德清编《中原音韵》,将张可久的四首小令列为音韵典范;丑斋钟嗣成著《录鬼簿》,以小山散曲为圭臬,衡量评点当时的曲家。江南为官的西域诗人大食惟寅对张可久十分仰慕,敬赋一阕《燕引雏·奉寄小山先辈》:“气横秋,心驰八表快神游。词林谁出先生右?独占鳌头。诗成神鬼愁,笔落龙蛇走,才展山川秀。声传南国,名播中洲。”

后世对张可久也是盛评如潮。明太祖十六子朱权自号涵虚子,撰《太和正音谱》收录元代散曲家一百八十七人,将张可久的排名仅列于马致远之后,称誉张曲如瑶天笙鹤,“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人间烟火食气”。大儒宋濂、方孝孺亲为他的曲集校刊印行。《四库全书》对元曲别集一概弃而不录,却于存目中独列《张小山小令》,一向品评甚苛的纪晓岚在《四库总目提要》中称其“以见一代风尚之所在焉”。刘熙载《艺概》评张曲“不落俳语”“翛然獨远”。诸家之论,虽有不同,但都赞赏张可久典雅清丽的风格,称许张曲清俊华美、凄寂萧爽的笔调。

张可久作有一阕【仙吕】《太常引·黄山西楼》:“黄岩秋色雨频频。楼上着闲身。凉意逼羊裙。更添得、砧声耳根。  寒香吹桂,暗苞绽橘,红日晓窗温。客至莫论文。只坐守、方山看云。”另有一首【中吕】《满庭芳·黄岩西楼》:“风清霁宇,霞舒烂锦,云隐浮图。千岩黄叶秋无路,凉怯诗臞。玄鹤去空遗倦羽,白龙眠懒吐明珠。西山暮,凭阑吊古,无雁可传书。”

这两首曲题中的“黄山西楼”与“黄岩西楼”,实为同一处,描写的是晨昏时分的不同景象。

台州黄岩于唐上元二年置永宁县,武后天授元年改为黄岩县,因县西黄岩山而名。历代诗文中,常以“黄山”代称黄岩,黄岩文人亦以“黄山”自称家乡。南宋贤相黄岩人杜范《送赵宽堂二首》其二曰:“何时黄山边,把酒话昨非。”我国最早的验尸专著《检验尸格》作者为南宋徐似道,他在歌咏故乡时云:“黄山东南数十里,芙蓉削翠连云起。”徐似道时誉“韵度清雅”,《贵耳集》载其“朝闻弹疏,坐以小舟,载菖蒲数盆,翩然而去。道间相望,若神仙然”。曾任黄岩县尉的孙应时《挽徐季节先生》曰:“语言平谈骨清癯,谁似黄山一老徐……试问台人君识否?此翁元不事名誉。”宋末元陷台州,乡人牟大昌率众御之,题其帜曰:“赤城虽已降为虏,黄山不愿为之氓。”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称“赤城霞而建标”,台州郡古称“赤城”,“黄山”则是指黄岩县。

嘉定《赤城志》记黄岩利涉桥“南有黄山楼”,叶适曾作《利涉桥记》。万历《黄岩县志》载“黄山楼”条:“在县治北程头,宋宣和间令王然建,名清远。绍兴二十年令杨炜重建,名问津,后圯。嘉定四年令杨圭重建,更名黄山,参政楼钥书匾。”又记黄山楼侧有澄江馆。据此分析,此楼应建于澄江即永宁江南岸。以伏阙上书而名动天下的宋末太学生领袖刘黻,乃邻县乐清人氏,《全宋诗》收其一首《黄山楼》云:“风生汐恶舟难去,独上危楼立暮云。数片斜阳随处没,一声清磬隔江闻。”写的当是此楼。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黄山西楼》结句“方山看云”中的“方山”,即为永宁山。永宁山因古县永宁得名,为县城的镇山。万历《黄岩县志》记永宁山“岩壁峻峙,四望皆方正,故俗号方山”。县志又记“中二峰峭拔,朱文公(朱熹)题曰紫云、阜云,堪舆家以为邑中之文笔。旧有二塔”。南宋邑人章雄飞诗曰:“九峰突地三千丈,双塔攒空十二层。”遗憾的是,方山双塔于明弘治年间毁于风雨。这应该就是“云隐浮图”的出处。

“玄鹤去空遗倦羽”,句出委羽山刘奉林控鹤坠翮故事。县志记委羽峙永宁山南若拱揖。委羽山虽仅为一蕞尔小丘,却合聚道家第二洞天“大有空明洞天”与第四福地“东仙源”于一处,世所罕有。

“白龙眠懒吐明珠”讲的则是当地白龙降雨的传说。县志载方山“其阴为白龙山”,悬崖下有白龙潭,周边有丫髻岩、朱砂堆环绕。嘉定《赤城志》载:“白龙潭在县东一十里方岩,其穴有三,大仅如瓮,常有云气罩之,居人见龙出入色白,故以名潭。嘉祐初祷雨未验,夜分有大呼于野者曰:龙已居西矣。旦以硫投西潭,一蛇跃出,烈日飞雪,继之以雨,岁大稔。”此地现名白龙岙,为大名鼎鼎的东魁杨梅始祖地,风味绝佳的杨梅果颗颗饱满晶亮,胜似昔日白龙所吐明珠。

张可久的这两首黄岩散曲,笔致疏朗灵动,意境清虚迷离,正合乐府“凤头、猪肚、豹尾”。这六字之法,出自元代黄岩人陶宗仪所著的《南村辍耕录》。《南村辍耕录》引述乔吉乐府作法:“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

写于黄岩的这两首作品,体现了以诗词入曲的“雅化”特色。早期元曲质朴自然,充满生动率真的世俗气息。北曲南渐后,以张可久为代表的清丽派尚文究律、崇雅求丽,“句高而情更款”,使元曲终登大雅之堂。“短衣瘦马诗人”“诗翁健似当年”“洞天宽容我诗豪”“小阑干扶我诗臞”,张可久在散曲中每每以诗人而非曲家自称。抑或在他的眼中,曲便是诗、诗便是曲。《黄岩西楼》的“凉怯诗臞”就是又一个例证。

既然以诗为曲、以词绳曲,自然要讲究炼字,注意修辞,以求词章工丽。《黄岩西楼》开篇便是“风清霁宇,霞舒烂锦,云隐浮图”,三句互为对仗,工巧贴切,正是典型的鼎足对。而《黄山西楼》中的“砧声耳根”,用的却是列锦的修辞手法。张可久有“破帽深衣瘦马”句,致敬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两句都以名词短语铺排,皆为列锦文本的典范。张可久作有九首《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每首小令均以“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结尾,以天真烂漫之语勘破世情,直追马曲的疏宕宏放,堪称曲中奇文。

诗化必然用典。曲中提到的“羊裙”,典出《南史·羊欣传》:“欣长隶书。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欣尝夏月著新绢裙昼寝,献之见之,书裙数幅而去。”后以“羊裙”指称文人间相互雅赏爱慕。姜夔《凄凉犯·闻马嘶》结尾云:“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张可久《黄岩西楼》末句亦称“无雁可传书”。白石词清峭拔俗,空灵澹宕,张炎《词源》称其“如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张可久对姜夔青眼有加,在散曲中对姜词常有引用化用。“解流水高山子期,制暗香疏影姜夔”,张曲清幽萧疏,确实有些姜词“冷美”的况味。

张可久的散曲笔触细腻,声色相融,融情入景。两首黄岩之作中,黄叶、红日敷色鲜明。黄叶既以伤秋,亦是“渐老伤年发”,而红日则寓意着新的希望。远处传来的捣衣声,让长年漂泊在外的游子不禁怀乡思妻。秋上心头便为愁,两处“凉”字,再加“逼”与“怯”,可见羁旅中的曲家对于季节变换是何等敏感,也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孤愁、凄苦与无助。而一个“温”字,又让曲调变得宽和雅正,曲意也变得愈加丰富。《黄山西楼》“寒香吹桂,暗苞绽橘”二句,除了表明时节已近中秋外,善写花木的张可久着意借用了桂与橘的意象。

宋人常以桂花的馨香芳洁暗喻幽隐与忠贞。张炎的曾祖张镃筑园名为“桂隐”,并赋《桂隐纪咏四十八首》,杨万里诗稱“只今张桂隐”。张可久无力归隐,“吏隐”只能是他无奈的现实选择。元末诗人杨维桢《联句书桂隐主人斋壁》云:“仙人一去橘破斗,小山重招花作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自屈子《橘颂》之后,橘树便成了独立不迁、坚贞不移的最好象征。张九龄贬谪后作《感遇》,其七曰:“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以桃李的阳艳喧闹,反衬丹橘的寂寞高洁,冷然一问,道出了失意寒士深隐悲愤之中强项不屈的本色。唐宋以来,黄岩便称橘乡,境内九曲澄江如练,夹岸橘林似锦。黄岩人陈景沂编著《全芳备祖》,称橘“生于黄岩者,尤天下之奇也”。戴复古有诗云:“霜后思新橘,梦中归故山。”家乡的丹橘,成为游子乡思的寄托,也蕴含着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张可久出身儒士,又深受道家与禅宗的渗透浸润,这两首散曲中的“羊裙”“浮图”与“玄鹤”,正是他儒释道三家融合的自然流露。因此,这两首小令写得平和从容,既有道家的幽远静寒,又见禅宗的空灵澄澈,字句间的缕缕愁绪,透露出淡淡凄凉,又期许着些微希望,余韵悠长,殊为蕴藉。

《黄山西楼》中“客至莫论文”的客为何人,曲中语焉不详,张可久的诗文集也遍寻无踪,那只能在他的朋友圈中细加搜索了。

张可久平生交游极广,上至高官巨公,下至走卒歌妓,但更多的是两类群体,一类是方外僧道,另一类就是文人诗友了。早在客居吴江时,青年张可久就结识了当时的著名诗人卢挚。《新元史》称“元初能诗者,必以刘因、卢挚为首”。张可久作有一曲【双调】《折桂令·疏斋学士自长沙归》:“秋兴谁同?绝唱仙童,相伴疏翁。”卢挚号疏斋,张可久自称随侍诗翁的童子。在杭州,张可久又结交了年龄相仿的贯云石。贯云石出身色目显贵,自号酸斋、芦花道人,是一位汉化很深的散曲家。二十九岁时,贯云石告别官场,“称疾归江南”,隐居西湖。贯张二人初识于钱塘观潮,交谊日深,成为惺惺相惜又心心相印的挚友。张可久在《次酸斋韵和贯云石》中打趣道:“酸斋笑我,我笑酸斋。”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张可久与当时著名的道士诗人张雨相知甚深、无话不谈。張雨赠张可久诗有句:“何如膝上王文度,转忆江南庾子山。”“膝上王文度”典出东晋王坦之,幼时备受其父疼爱,长大后仍被抱坐膝上,这里指张可久年事已高而爱子尚幼。“江南庾子山”为庾信昔日漂泊江关,感时多难,作《哀江南赋》一篇,以发牢落之思。黄庭坚有“何事穷愁极,江南庾子山”句,晁说之亦云“愁杀江南庾子山”。“何时解缨灌清泠?”生性恬淡旷达的张可久何尝不想摆脱尘世纷扰,放情烟霞、咏叹山水,然而迫于生计,不得不浮沉于风尘簿领之中,强颜事人。知交张雨的赠诗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难言苦衷。

清代《元诗选》收有郑守仁,并附小传:“守仁号蒙泉,天台黄岩人。幼着道士服,长游京师,寓蓬莱坊之崇真宫,不事干谒,斋居万松间。一夕大雪填门,蒙泉读书僵卧自若,京师号为独冷先生。”郑守仁写有一首七绝《上京怀张外史》:“两冬为客住龙沙,长忆西湖处士家。”还作有一首五律《和句曲张外史韵寄上清薛外史》。句曲张外史、上清薛外史分别就是张雨与另一位道士诗人薛玄卿。

至正年间,昆山顾瑛的玉山草堂文人骚客云集,张可久、张雨、薛玄卿等都是雅集常客。郑守仁也曾预顾觞咏之会,张郑之间或应熟稔。那么,当日黄山西楼上张可久所等之客,应有可能就是这位家住黄岩的“独冷先生”。

黄岩县东有圣水山,山上圣水寺始建于唐大中年间,至今香火鼎盛。相传叶适晚年隐居附近螺洋乡间,曾在此主持一场圣水雅集,调停陈亮与谢希孟之间的过节。县志收录了元代寺僧菊庄的一首诗咏,颈联为“欲识松风并松月,须凭亭北与亭南”。正巧,张可久写有一首【中吕】《红绣鞋·圣水寺山亭》:“佛国清凉境界,壶天金碧楼台,照眼西山画屏开。海云推月上,江水带潮来,醉嫌天地窄。”县志载“西山在县东二十五里,东山对峙,故名”。元时圣水山东还是一片汪洋,当地盐贩方国珍在此聚众起事,叱咤海上,成为一代枭雄。张可久还有一首【中吕】《朝天子·看云楼上》:“洞宾,道人,诗句苍苔晕。酒边呼我上昆仑,知有神仙分。凤翥山光,鸾鸣松韵,画图身外身。与君,看云,咫尺蓬莱近。”

据考,近海之圣水寺,还有闽地罗源一处,但同时兼有西楼看云、洞天神仙的,恐怕只有黄岩一地了。莫非张可久当日是在黄山西楼看云小酌,微醺后再畅游圣水寺?至于对饮之人是独冷先生郑守仁,抑或还是委羽大有宫的道士,只能留待有心人稽考了。而张可久【中吕】《朝天子·夜宴即事》中的“晚凉,桂香,人在西楼上”、【中吕】《迎仙客·歌姬程心玉有帘卷新凉之语遂足成之》中的“帘卷新凉,人醉西楼上”,写的皆是夜场欢宴,那就与海天佛国、道家仙山边的黄岩西楼离得太远了。

至于张可久为何要来黄岩?约在何时过黄岩?这得从他的平生经历说起。

他出身儒户,二十岁左右离开家门,游历山川景物,结交文士名流,同时投谒仕宦权门,延揽声誉,以求进身之阶。皇庆二年,元廷重开已中断七十余年的科举,可惜张可久未能如愿。此时的张可久文名已著,首册散曲集《今乐府》编就刊行,“今乐府”由此成为散曲的代称。贯云石序称“小山以儒家读书万卷,四十犹未遇”。“四十年绕湖赊看山,买山钱更教谁办?”面对生活的重压,张可久只得选择出而为吏。

先是担任绍兴路吏,一干就是五年。“锦云香,鉴湖宽似海,还不了五年诗债”,张可久很喜欢这里的明山秀水,甚至把会稽当作了第二故乡。在转任衢州路吏时,他写下《三衢道中有怀会稽》:“不如归去,香炉峰下,吾爱吾庐。”谁知在衢州又是八年,由吏入仕的希望因此破灭。

回到黄岩西楼,从这两首散曲摹写的风物看,节候已近中秋。“天台雁荡车接轸”,黄岩处于天台和雁荡两大名山之间,亦是温台古驿道的必经之地。从黄岩溯灵江北上,半日可至台州府城临海。

张可久作有一首【南吕】《四块玉·东浙旧游》:“镜水边,巾山顶,两袖松风羽衣轻,一奁梅月冰壶净。鹊尾炉,凤嘴瓶,雁足灯。”临海巾山又名巾子山,传说皇华真人华胥子驾鹤仙去时,头巾飘落为巾山两峰。一直以来,“镜水”皆注释为绍兴鉴湖,这首散曲也被认为是晚年张可久回忆浙东绍兴、临海两地行记。实际上,古城临海也有鉴湖。南宋绍兴年间,名臣诗人贺允中徙家临海定居东湖,以贺知章自况,将东湖改名小鉴湖。曲中的“鹊尾炉,凤嘴瓶,雁足灯”,都是临海特产。当地烧制的秘色窑公认是宋瓷上品,出产的铜器也很有名,陆游《秋思》有“临海铜灯喜夜长,蕲春笛簟怨秋凉”句。因此,这首《东浙旧游》忆的就是临海之行。“一奁梅月冰壶净”,待到疏梅映月,已是冬尽春至。

自临海北上,便至天台山。张可久写有多首天台曲作,其中最有名的当数这首【中吕】《红绣鞋·天台瀑布寺》:“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挂冰帘。倚树哀猿弄山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曲中描写的是冬日山景,前五句浓墨重彩,写尽天台山的奇观险境,末句笔锋陡转,针砭世情,出语奇巧,结得何等遒劲有力!

在张可久的天台作品中,《天台石桥》“花暗蒙蒙雨”与《过刘阮洞》“不见春无恙”写的是春天,《桐柏山中》“秋风玉兔寒,野树金猿啸,白云半天山月小”已是秋天,几乎涵盖了一年四季。由此可见,张可久在天台停留时间应该较长,抑或是不止一次登临过这座浙东名山。

而由黄岩南下,翻过盘山岭就是雁荡山。张可久词作《凤栖梧·游雁荡》有“野菊生花,犹记丹砂井。吹罢玉箫山月冷”句,游过雁荡,张可久继续南行至温州。张可久在【南吕】《金字经·别怀》中写道:“海树离怀近,月英眉黛愁,《金缕》一声双玉舟。留,共登思远楼。重阳后,菊花风雨秋。”思远楼系温州城南名楼。中秋从黄岩出发,一路游雁荡,再至温州已是重阳,时间上确是严丝合缝。

张可久【中吕】《红绣鞋·仙居》结句:“梅花和月种,松叶带霜烧。本清闲忙到了。”时间上也近中秋。仙居在黄岩西北,同属台州,自古有黄仙古道相通。仙居又位于婺州、处州、台州三地交界处,由此分析当日张可久行程,由婺州或处州转入台州,再经黄岩至温州的可能性较大。在婺、处两地,张可久也分别留有《金华客舍》《永康驿中》与《松阳道中》《过括苍山》等诸多曲作。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游歷台温一带,花费了张可久不短的一段光阴。“楼上着闲身”“本清闲忙到了”,说明此时他已脱离公门苦海,而自称“诗臞”,也合去职衢州年岁。此时的张可久文名远播,散曲集《吴盐》《苏堤渔唱》相继刊行。“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明月扁舟。”一旦卸任闲居,恢复了自由身,张可久自然“江山好处追游遍”,忙于四处访朋问友、寻僧觅道。直至六十岁,隐居栖身德清馀不溪畔开玄道院。

馀不溪碧水九曲,崇山环列,景色绝佳。张可久作【中吕】《满庭芳·九曲溪上》:“桃花院宇,梅边杖履,竹下琴书。馀不溪上山无数,尽自相娱。云树淡十幅画图,月波寒九曲明珠。闲鸥鹭,三年伴侣,不减贺家湖。”然而,寄身道观的生活无疑是清苦的。“典衣索做清明”,养家扶幼的艰辛窘迫可见一斑。张可久与张养浩并称“二张”,张养浩出任高官后归隐遂闲堂,自称“有花有酒有行窝,无烦无恼无灾祸”,如此闲适逸旷,岂是张可久这样的低级小吏所能奢求?

隐居德清三年之后,张可久还是再度出山,重作冯妇,担任桐庐典史,钱惟善为此作《送张小山之桐庐典史》。过了三年,张可久又前往歙州松源监税。天一阁藏《小山乐府》有张可久自跋:“予何敢望秦太虚,而监处州酒与歙州监税,凄楚萧条,大略似之。”《宋史》载秦观曾“贬监处州酒税”,张可久将自身际遇与淮海居士相比,以求慰藉。之后,张可久回杭闲居。

张可久最后的行迹见于元人李祁的记载。李在《云阳集》中记:“因记余在浙省时,领省檄督事昆山,坐驿舍中。张率数吏来谒。一见问姓名,乃知其为小山也。时年已七十余,匿其年数,为昆山幕僚。遂与坐谈笑。”已至悬车之年,仍充任幕僚,还要匿瞒年龄,这是何等的窘迫与辛酸?

“自怜头颅已脱发,未了案牍犹劳形”,张可久寄诗同在昆山的玉山草堂主人顾瑛,徒叹奈何!他在【正宫】《塞鸿秋·道情》中写道:“一身行路难,两鬓秋霜染。老来莫起功名念。”可谓感慨至深。“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客垂虹》)半生漂泊之后,张可久黯然终老他乡。

《太和正音谱》在“知音善歌者”一节中记载了一则轶事:“蒋康之,金陵人也,其音属宫,如玉磬之击明堂,温润可爱。癸未春渡南康,夜泊彭蠡之南。其夜将半,江风吞渡,山月衔岫,四无人语,水声淙淙,康之扣舷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词。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是听者杂合于岸。少焉,满江如有长叹之声。”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这阕【越调】《凭阑人·江夜》,凝练似唐人绝句,最见张曲的清雅本色。可惜这样感人至深的场景,张可久无法亲临聆听。一代曲家的哀怨心声,糅进满江长叹,伴随着他的坎坷生涯,一同凄然落幕终场。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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