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信手(一)

【www.zhangdahai.com--其他范文】

朱以撒,男,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在国内报刊发表大量散文、随笔,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腕下消息》等多部,作品入选众多选本并获奖。书法作品广有流传和影响。

师法无名

学碑学帖皆学古人上乘之作,这是一种共识,但是陆俨少认为:“不要选名气大的碑帖去学。名碑帖只要看就可以了。要拣那些无名的、而字又让你非常喜欢的碑帖去学,这样,要么学不成,一旦学成了那字就是你自己的。”大多数人择碑帖还是会循大名家一路,因为千百年来都如此。但也有自己的路径,如陆俨少所认为的,就显示出个人精神生活的自由,未必依傍“取法乎上”。

历史上大名头书家、名碑名帖,数量还是有限的。而非大名头书家、碑帖,反而是一个汪洋大海。以两晋书法为例,大名家也就是陆机、王羲之、王献之、王诸人,而民间写经、碑刻、砖刻书法则不胜枚举。人们师王羲之,王就是箭垛,被万箭穿透。由于集中于王书,也就不免相互伯仲,都写得像王羲之,又彼此相似之至。学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就更明显了,写得点画逼真,造型无误,可谓合其法度。大名家的影响力太大了,如果一个人说自己从未学“二王”的书法,而是涉民间无名氏书法,则是会被认为非正派之举。可是大名家的风格太鲜明了,给人的制约也太大了,就如同植物界之松柏杨槐诸树种,何人不知?在给后人提供了一条通衢大道的同时,也使同行于这条大道上的人们,表现出奇地一致。

南朝梁萧统认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陶匏作为民间乐器,其质当然质朴无华,它的声响,当然比不得金声玉振。但是陶匏发出来的声响有自己的特色,也是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的,非金玉之声可替代。如果只有金玉之声,高雅之至,却不免过于单一。天地间应有万千声响方为常道,每一种声响的自身都有其美蕴其内,如此交汇方为丰富。明人屠隆就认为:“稗官小说,萤火之光也。诸子百家,星燎之光也。夷坚幽怪,鬼燐之光也。淮南庄列,闪电之光也。道德楞华,若木之光也。六经,日月之光也。”光有强弱、大小、远近之别,却都可以为光,趋光而行,不昧于道。小名书家在书法史上逊色,甚至不为世所重,然而毕生为书,还是有其与众不同处——任何一点小的变革都是很值得珍惜的,都是可资摹仿的。这些小名家数量如此之多,各怀珠玉,往往时势使然,于暗处沉睡或不为世人所知。在一些作品被追捧而竞相效仿时,另一些作品正清冷之至。那么,时之所重,我之所轻;时之所轻,我之所重,选一些不为时人所热的前人作品效仿,也就避开了与人同学的一种方法。当然,这里也存在着一些危险性,因为这些小名气甚至无名氏的作品,尽管有特色在内,但不足也很明显,倘不能去粗取精,也易于学偏,沾染上一堆弊端。而如果学好了,剔除其糟粕,撷取其精华,其面目不为众人所详识,反而更有新鲜感。如果能融会贯通使之丰富,那真的就如陆俨少所说:“那字就是你自己的。”

一个人在选择碑帖时不以大名家和著名碑帖为范,而意在小名家这种想法着实有些奇怪。就如同一个人不吃精粮而去吃粗粮,让人匪夷所思,似乎此路径偏颇之至。从另一个角度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一件作品的历史地位、审美价值也非板上钉钉座次不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判断,有自己的审美座次,未必要随大流追定势,喜好大名家之作。有的人可能慕鸿鹄之于九万里高翔,有的人可能追鹪鹩之于灌木丛中之自在。随着书法文献的出土、出版,一些旧日不见流传之处,如此精采并不亚于名作,只有审美僵化的人才会无动于衷。这些非时代书法主流的、非书法史上的定论之作,它们的美不应忽视。

陆俨少认为个人“非常喜欢”是很要紧的,个人非常喜欢,可以在无名碑帖上写出一些锦绣来。因此,个人喜欢就能挖掘自己的才华,走向深入。故袁枚说:“千古无臧否,于心有主张。”

一生一幅

言说汉代书法,总是离不开《张迁》《曹全》《乙瑛》《礼器》。它们是汉隶的代表。从隶书角度审视,这些名作都发育得十分成熟,很纯粹、典型,而且一碑一世界,碑碑不雷同,令人迷恋。可是,这样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作者除了书写这一方碑之外,还留下什么作品?这些问题都是难以言说清楚的。一个人的一生能留下一幅作品千古不磨,此生也不虚度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有不同时期的作品留下,让人考量其继承与发展,有更绵密的脉络,透露更多的信息,也就会使人有更全面的认知。可是像这些汉隶作品,却以孤立的形象出现,显得十分突兀。北朝碑刻中也多此现象,《始平公》奇崛,《张女》秀逸,《嵩高灵庙》朴拙,却再也找不到之前或之后的作品。这很像空中飘下一枚鲜艳的羽毛,抬头仰望,再无痕迹,不禁让人遐思。

越往后,书法家的创作量越大,留下的作品也就越密集,由青年至晚年,都有明晰的印记,让人从环环相扣的创作链上考量他们是如何发展转捩的。同时又可以看到在某个时段的转折太重要了,突破瓶颈后,打开了后来的广大空间。当然,也可以从中看到前人的某些失误,以致影响了后来的发展。可以说,作品的环节越紧密,就越完整地反映一个人的创作精神、创作技艺。譬如弘一,在李叔同时代是一个面目,出家事佛又呈现另一个面目,可以在其作品中寻找到渐变的轨迹。譬如于右任,先是以碑体行书名世,后来研究标准草书,书风渐渐生变。这种变化由若隐若现到全然改变,是可以找到其中转折点的,因为作品罄露了一切。若没有一定数量的作品就有一定的困难,不知其所以然。李白一生有多少诗稿啊,居然都风吹雨打去,只剩下《上阳台帖》,当然就有被人质疑的理由了。时日忽忽,许多作品消失了,并非它们不够好,兵燹水火都是它们消失的客观原因,这也使得孓遗之作变得珍贵无比。

作家丁玲曾提出“一本书主义”,她的意思是真实不虚的——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好书,那么谁都打不倒你。当然,这本书是需要经过检验的。因为在书里,蕴藏着作者的全部能量。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今日看来,结构、语言不免陈旧,但放在当时,就是名著,让人仰望,这就使人和书紧紧联在一起。如今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多达四千部,每个人都写得很快,一部接一部,却因有量无质淹没在匆匆步履中。而书法家一年中创作的作品数量也很可观,其中很有一部分是应酬之作,精心之作并无几多。“一本书主义”就是倡导精品意识,不失之粗,失之俗。古代有些诗人,诗不可谓不多,却总是写一些玉楼、金殿、鸳鸯、翡翠这些世俗之物而丧失品位。只有心存敬畏,才有恭谨之心,不至于胡乱涂抹以多为荣。宋人陈善对文章的评价可谓严厉,他认为:“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而已。”这个评价苛刻无比,但是时间的检验更苛刻公正,不在乎书者何人何地位,亦不在创作数量多少,而在乎质量。譬如汉隶中那些非丰碑大碣者,如《乐山萧坝佐孟机崖墓题记》《芗他君石祠堂石柱题记》,少有人问津,也许作者就是起于瓮牖穷乡人家的刍牧仆役,不为人所知,却有如此明快简洁的笔调。千载之后的人,尽管审美趣味不知与汉时相异多少,却还能被它们的美感所打动,把它们看得很重。在汉代,蔡邕无疑最著名了,所书《熹平石经》四十六方碑,字数约二十万字,为第一部官定石刻经本,当时效仿者无数,非其他书家可以比拟。千年后,问谁人研习《熹平石经》,恐无人应答。因此,即便官隶,有其影响,也难以维持长久。

每一幅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运,或消失或存在,或千古流芳。

好神情

明人盛懋循在谈到曲艺行家的演唱效果时这么说:“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

清人李渔也谈道:“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

每一个写作者、表演者,最终的表现效果都可以从阅读者、欣赏者的表情上得出。

每一个人的作品都有表情,因为情性各异,笔下自然不同,观者喜好也决不相类。往往在欣赏一个展览时感到了作品表情的相似。这个相似肯定不是创作前相互约好的,而是相互暗合的。缘于审美趋向都如此相同,也就不一而同,有如伯仲。“时风”就是统一创作表情的一种力量,如秋风扫落叶,被扫到一个角落里。人被时尚审美的秋风裹挟着,不由自主。宋时书坛中人时而学李宗锷、宋绶、韩琦,时而学蔡襄、王安石,世风如是,无可奈何。譬如时下对作品的装饰,有如在新衣上打补丁,这里打一方,那里打一方。这么做究竟有没有道理,但见有人做了,又得到名利了,也就跟着打补丁,以示跟上潮流。这样的作品多了,置于展厅,不仅每件作品表情奇怪,整个展厅也充满了不自然的气味。审美“场”的生动,就是要求每位作者表现自我,关注个人的细微感觉,而不是风雅不作、齐竽竞嘈这么一种状态。有时欣赏一个个人书法展览,展览的表情也是公共化的,关照公共需求的,而少了那些私人的隐秘部分,也因此没有什么辨识度。

留意于外物往往成趣。正因为这样,那种消解个人表情的力量也滋长起来了。

作品的表情如人的表情,或庄重、安和,或诙谐、奇诡,或舒朗、急切,不同时段不同变换,极尽丰富。一个人写楷书,楷书面目是一种表情;到了行草,又是另一番了。人们观展就是在差异的表情前思索、玩味,感到趣味盎然。欣赏古人作品展的人最多,因为那些久违了的表情,我们无法还原了,因此最值得品咂,记取于心。今人也学晋人,也学唐人,却多是此时表情。表情生于那个时代,纵使把《兰亭序》临得酷肖之至,还是当代人的烙印在上。有表情的作品总是足资把玩。清人郑板桥的书法就使人喜不自禁,忽俯忽仰,忽正忽欹,忽肥扁忽奇长,曲尽其态可谓其书。相比之下,金农之漆书就表情呆滞,其一味排叠有如堆物。从书体审读,行书草书表情生动,楷、隶、篆表情安和居其静,这也使书法家把行草书糅入了楷、隶、篆,使之成为行楷、草篆、草隶、碑体行书,使人观之无僵坐冬夜之索然,有忽上春台之快哉。

作品表情的流露贵于自然而然。不自然的表情就是做出来的、勉强为之的。那种故做英雄气,逞强使性,使得满纸张狂,有如婢做夫人,装都装不像。那种擅长小幅式小字径者,偏试颖强做巨幅大字以应时尚,也就露出空虚来了。寻常心态寻常写,最好。信札为文人最自然之神情表现,字无须多、无须大,随性信手一幅乃成,叙述两人离别既久十分想念,告知近来肚子疼脑门热,都是一些生活琐屑。有谁会在信札中装腔作势,或者弄一番装饰呢?由于没有,自然如水之下流烟之上寻,故一幅下来,百态横生。表情的不自然是可以感受的,尽管人隐于后,让笔墨线条置于前,但用意了,刻意了,使性了,下力了,超过了自然的幅度,就流露出来了。譬如徐生翁的作品,如折木拗峭,只用方不使圆曲,也就免不了僵硬气,表情生硬。晋人在品藻人物时用了“好神情”,他们的作品的确是好神情。“这是一个活泼爱美,美的成就极高的一个时代”,宗白华显然十分喜爱这么一种状态。

相由心生——通常都这么认为。表情不只是皮肉上的松紧,不只是笔墨功夫的生熟。总是有一种对美的追求在调节着,使浅薄转为敦厚,花俏转为质朴,使人期待不至于落空。

蝴蝶儿

清人哈斯宝在分析《红楼梦》时,谈到一个如何引人入胜的方法:“那蝴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蝴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折腾好久才捉住,因为费尽了力气,便分外高兴,心满意足。”他说的是表现情节要如“蝴蝶儿”,让读者跟着走,趣味盎然,最终获得美感。这样的笔法不是直接地给人震撼,更不是强化灌输给读者,而是轻松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地引导,使人非读下去不可。

哈斯宝称这种手法为“拉来推去之法”,就像一个人扑蝴蝶,过程婉曲,最后有得。

这个过程虚的成分很多,飘忽不定,游移变化,而不是实打实地叙述。在古人的书法作品中,不下蛮力而以虚法为之者,可以说是智慧之举,使一件作品多出摇曳来,不使人一目了然,反而生出探魅之心。当然,书法作品是没有故事情节展开的,它用来引导读者的就是点线的运用和分布的机巧。一般说来,既然在白纸上写黑字,总是要把它装满才不枉空间之实在,犹如一池春水,总要有密集的鱼群。因此以密如蚁阵的方法来应对空间就很常见。倘若有人购买书法作品,也希望能如此炮制,字写满了再多几枚印章,使其密不透风以为划算。明人李东阳曾批评:“若平铺移布,虽多无益。”一般人不予理会其中含义,以为纸面上物质材料多了,如字多、印多,就不吃亏。这种想法把生活经验代替审美理解了,因此很实在,也很壅滞,一纸之内密集充塞天地,如文抄公之抄写,以苦劳胜出。苦劳往往得到同情——人们对苦劳者的体力付出总是怀有怜悯之心,有时也不经意地忽略了它和审美的界限,给予好评。这也使挥毫的艺术性降了下来,工匠般地写的人多了起来。宋人杨万里认为:“善用兵者,以一令十,以十令万,是故万人一人也。”这就是语言的作用——虽然少却有活力,远胜多。鲁智深打镇关西,三拳即罢,不再多费笔墨了,荡开一笔写其他,让人觉得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似乎“蝴蝶儿”还未落下,生出许多追问。董其昌行书留下那么多空白,于实在人眼中不免浪费空间指腕懈怠了。可是这些空白让人平和下来。空白读起来都是疑问,它是虚的,可任人想象填充的,它映衬了黑的部分,倍觉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如何让人觉得入胜?颇费猜想。明人李腾芳曾谈到一个对比法:“如有一个俊人要引出一个村的作拌,越显得此人俊。”这个“作拌”就是引导、挑逗之意,如一池水要荡出点涟漪来方得趣。因此他认为最大的特点就是要“活,不要死”。这和飞动的“蝴蝶儿”是一样的——轻盈、灵动。反之,深重的、沉实的、粗壮的点线则无此作用。如匀称均衡有如玉箸的小篆,它平正安稳,并无逗引之势。唐人颜真卿《家庙碑》的廊庙气色,一副庄重森严之调,自然也谈不上活泼诙谐。而行草中的秀逸者,一条游丝飞动地拉了下来,云破月现砉然天开,使原先平静的场面倏忽激越起来。其中附着的潇洒舒畅,又使人由此延伸到作者的才气情调,觉得不是一个死守规矩郁而不明的人。元人杨维桢的草书奇峭夭矫,往往于此中有线拉开,使人大喜。可是他太频繁运用,反而使人厌倦。可见,引导也不可一味如一。譬如那个众所周知的“狼来了”的故事,因为使用多次,最终以无人理会结束。

读战国时《曾乙侯钟铭》,觉得夸张过甚搔首弄姿,反而有齐竽竞嘈之感。李腾芳谈到了“逗”的妙处:“逗如逗留之逗,盖将就说出又不说,须逗一逗。如此,文字方有吞吐。”逗一逗,引而不发,似现而隐。吞而吐,不可一味吐之,那种纸面上乱花迷眼,藻饰沸腾,繁密错缛,往往把“逗”给消解了。

语言魅力就是引入,不是门洞大开了无婉曲,又不可藏之过深难以接引,因此真须如“蝴蝶儿”那般,使它忽高忽低地飞,使读者忽紧忽慢地追,饶有兴趣渐入佳境,最终得手。

二手经验

清人章学诚认为:“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疼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清人赵执信也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思:“富贵者不可语寒陋,贫贱者不可语侈大。”按他们的认识,一个人如果没有亲身的经历,就不可能获得第一手的经验。那么,他要表现自己之外的生活场景就完全没有可能。如此说,一个人最后就是本色的个体,只能是自己的延伸,包括他的言语行为。

一个人的实际人生是没有第二次的,他的体验也就是纯粹个人,难以与他人同,难以与故我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自行其道、自行其是,处于各自的空间、层面——所谓宿命就是如此。可是一个人为文、为艺就不能仅仅止于本色之功,文艺的功能就是使人萌生超越现实的理想,同时掌握超越的技法,使自己成为超人。清人蒲松龄写《聊斋志异》,那些幽冥世界中的狐怪花妖,蒲松龄未有与之交集却能于笔下惟妙惟肖。近五百篇,入异域幻境,假狐鬼抒怀,令人竞相评点,一时风行天下。蒲无此经历,但有此倾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正是勤于搜集且能集腋为裘,以致有此奇书。书法家学王羲之书,能回到东晋那个时代,见到拂麈清谈、服药饮酒、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场景吗?但还是许多人写了一手清雅的羲之书法,再现了晋人笔下的风采。时间永远是一维的,无可逆,晋人到不了唐朝,宋朝与清人遥隔烟水,那么学古人只能是精神指向上的,肉身难为,这就是二手经验在起作用了。

清人李渔曾出语惊奇:“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这一说法听起来很离奇,却显示了一个具体的人的能动性——摹仿一个人的外在,探悉他的内涵,体验创造的乐趣。古人虽不见了,可见得到的是他们的笔墨,从笔墨里可以揣摹一个人的精神、气度,心慕之,手追之,于时光烟云中逐渐接近。一个人学宋人米芾书,从现实之近而达虚幻之远,体验其颠倒淋漓的脾性,得其认,不少人失败了,笔下的形、神皆与那个古人相距甚远,时日和精力都白瞎了。这样的遭遇只能暗自叹息与这个古人真的无缘——面前永远是一堵墙,让他无法进入。不过有喜剧效果的追求也不少,很多人怀疑《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作,目标一致,贴近的手法却不同,有的从晋时书体的存在研究,有的则从文学语言的特征推敲,也有人从晋人书法的谱系图展开分析,还有的人从哲学思想深入。很巧的是,方法虽然不同,终了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认为《兰亭序》为伪作。可见贴近古人方法有多种,却都须如李渔所言——梦往神游,设身处地。

晋人殷浩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是啊,如果一个人不像自己,那是多么不真实。但是,我们乐意追古人,是为了提升品位,使笔下有古风、古意。这样,我们对于把书法学得酷肖古人者,仍要给予赞赏——承传是不应忽略的,它意味着今人在二手经验下激发出来的心智,到达了那个遥远的疆域。黑格尔曾认为一个人不能脱离他生存的时代,就像一个人不能脱离他的皮肤。但是前人已有了通变的力量——神交古人、思接千载、神游万古、精骛八极。这样,一个人没有经历秦汉,无论唐宋,却能写得一手秦篆汉隶唐楷宋行,这是如何的神奇。清人金圣叹有“三妙”之说,可为“二手经验”最佳注解:“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赐妙想。”

生路熟路

一个把笔挥毫的人,一生可能临摹多少前人之作?肯定是一个难以考量的数字。一生仅学一家叮住不放的人理应没有,总会旁涉其他使之延伸。如何不像老僧守庙般地守住一家呢?是人之探索心性使然也。明人唐顺之就谈道:“老家必不肯抄儒家之说,纵横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这样的学说固步自封持守家法,意在纯粹而避驳杂。时过境迁,为学之道渐宽,以博涉诸家融汇新知为务,反而视守之以一为硁硁小道了。

宋人黄庭坚的学书过程涉猎极广,可以开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除了表明他好学善学之外,也给人一个启示,自成一家是以博学诸家为基础的。书法文献越来越丰富,有如百花竞妍云霞兴蔚,令人若山阴道上行不暇应接,如果不多学几家岂能罢休。于是有在南帖上下功夫,尽得纸本风流妍妙;亦有迷醉于北朝碑版,于是承中原古法铁骨坚硬。有的人又不甘于仅学碑或仅学帖,有志于碑帖融汇,在北碑南帖间往来,有如庖厨调味,此多彼少或此少彼多,流连中考量增损往往成趣。如果一个人守一家之法持守不辍,也就如掘一口井,向下用力就是,等待泉水破土而出。如果取法诸家,就如同掘许多口井,井下的水又要成为一个水网络,那么就复杂之至了。这个人的综合能力就要超人,才可能采荆南之杞梓,收会稽之箭竹,总萃合作。成功的人博涉而优,于笔下已难以窥探剔析学秦汉学北朝,体状风雅,理致清新,是五代韦庄所称:“撷芳林下,拾翠岩边,沙之汰之,始辨辟寒之宝;载雕载琢,方为琏瑚之珍。”

一个人在一件优秀的书法作品面前能停留多久,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譬如《兰亭序》,一个痴迷的人对它的欣赏、临摹,从生到熟,到熟透,是不是能够始终保持新鲜感、神秘感?从心态上来分析,产生倦意必不可免。新异的喜好对于一个人来说不可抑制,人固有的探索意识,总是对陌生的未知领域产生极大的兴趣。在陌生之境有着与《兰亭序》不同的审美风格存在,尽管声名不及,但是那些独到的美感,或古拙质朴、野犷豪放、雄阔丰润,都非《兰亭序》所有。三国曹植曾说:“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有如读惯了宫廷文学的人,发现民间笔法也生动之至。

往往是移情别恋使书风生出转捩,大羹玄酒也会转向于山野蔬笋。清人郑燮青年时楷书极其精工,不失为一条正途。后来杂糅诸体又添画技,也就越发走一条生僻之路,生出笔下的奇怪来。陌生的表现没有先例,都指向未知,使人不受笔法畦畛束缚,生出先锋精神——不甘于守而乐于游弋。史上成名后的书法家总是十分珍视其结果,守住这么一个摊子也不枉一生,未必再开新境。那些陌生之境无所指向,往往超出了个人的才智和体验,能不慎之?只有那些能放下此时的声名的人,会更具备浪漫主义式的精神之旅——秘密总是存于深处。“衰年变法”,这个提法太具有挑战性了——一个年事已高的人,他的体力与精神还能具备如此敦庞大雅的气度吗?成功的人寥寥无几,甚至变得令人失望,但是这种不甘囿守轩轩于鸡群之志,使人言说时的神情充满庄重。

一个人走熟路不免惯性生焉,以致毫无蕴藉,一个人于陌路小心探求充满欢喜。在博尔赫斯笔下经常有迷宫的意象,使人感到陌生处行走之不易,不是迷路就是多走了弯路,显示出探路者的孤独,祈望在心智的引导下走出迷宫被灿烂的阳光照彻。书道与世道一样,不是条条路径通长安的。有的人恪守于大道,如元人赵孟,一直循王羲之一路行。寄迹康衢,结轨骥,胜算就大了,同时可称之为正宗。一条新路径由他形成,大家也都行于此,却又相互蹈袭毫无孤独探险的乐趣。赵孟頫的身后,那么多人傍其门墙,一时扰攘,却不愿离群独行,以致生意尽矣。可见筚路褴缕开启山林的不易,而追随现成者又过于聪明了。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曾言:“但得有钱留客醉,那须骑马傍人门。”,这个“钱”可视为一个人的内在指向,游离于众人之外,得独行之乐。

责任编辑 侯建军

推荐访问:信手

本文来源:http://www.zhangdahai.com/shiyongfanwen/qitafanwen/2023/0405/580075.html

  • 相关内容
  • 04-05 国家图书馆的碑帖收藏

    打开文本图片集内容提要:本文对国家图书馆百年以来金石拓本的收藏历史、概况、现状以及当前藏品的编目整理

  • 04-05 碑帖兼融质妍相生

    打开文本图片集我与围安结识,早在上世纪的90年的黄河碑林奖时。当时国安作为获奖作者代表来碑林参加活动

  • 04-05 高洁闲雅,境界超然

    打开文本图片集苏州,古称吴门,自古烟柳画桥,极尽繁华。走在苏州的巷子里,白墙黑瓦,古桥曲水,随处可见

  • 04-05 黄坤生:追着幸福的书法家

    人的一生有着可持续的读书、写字环境是一件幸福的事,而能把字写得越来越好应是一件有福气的事。——黄坤生

  • 04-05 张大千书法风格特质及其信息化传承路径研究

    打开文本图片集摘要:文章从张大千书法溯源及书风演变来揭示其书法风格的特质及规律,并与现代信息科技融合

  • 热门专题
  • 网站地图- 手机版
  • Copyright @ www.zhangdahai.com 大海范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 黔ICP备2021006551号
  • 免责声明:大海范文网部分信息来自互联网,并不带表本站观点!若侵害了您的利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在48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