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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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拥军

草生从大湖县县城回来了。在王家港,草生从城里回来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值得提的是,从城里回来的草生变了。

进城前,草生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回来时换成了皮鞋;
进城前,草生穿的是一身皱巴巴的民警蓝,回来时换成了西装;
进城前,草生理的是村里流行的平头,回来时换成了分头。这身装扮,让村里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穿上皮鞋的脚不会走路了,它们不是走,而是踢。踢得一地的泥块和瓦砾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踢得一条浅色的西装裤被泥尘染成了黄色。

草生就这样一路踢过去,踢到他那幢全村最破旧的房子前时,他一脚就踢开了那扇从来没有上过锁的门,顺便把一个村子的目光关在门外,关得一村的目光跌跌撞撞。草生不喜欢这些目光,也忌惮这些目光。如果任由这些目光进来,它们不仅要钻进草生的西装里、皮鞋里、分头里,还会毫不客气地钻进草生的心里,把心里左边、右边房子里的秘密一件件挖出来。

目光在外面,草生出不了门,他只能把自己横着搁在那张密布老鼠屎的床上。老鼠的目光不讨厌,它们有自知之明。草生来了,它们就溜之大吉了,很痛快地把这张床还给了草生。外面的目光还在,它们在窗户附近搜索,搜索可以乘隙而入的缝隙,这样的机会它们不会轻易舍弃。它们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它们可以猜,可以讨论,还可以做一些判断。草生不想去管它们,他在等,等太阳落水。太阳一落水,一些目光会回去做饭,一些目光会回去吃饭,还有一些目光会被另一些目光吆喝走,太阳落水,草生就自由了。

外面安静下来了,搜索的、讨论的、吆喝的通通不在了,草生拽开门,利索地跨出去。草生没有指挥两条腿,但两条腿知道去哪里。

它们去的地方是村口。村口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一条砂石路经过这里,全村唯一的小卖部也在那里。小卖部有三间,一间只白天开门,卖肉,且只卖猪肉,另一间白天晚上都开门,不卖肉,卖与肉配套的东西:烟、酒、副食、日常用品。还有一间不卖肉也不卖日常用品,作厨房。吃不起肉的时候,王家港没有小卖部,不论买东还是买西,都要到几公里外的镇上去。人一旦吃得起肉,有些东西就必须配套,也就有了小卖部。草生要去的不是卖肉的那间,而是和肉配套的那间。卖肉的王屠夫不在,卖配套日用品的文之在。

王屠夫很老了,老得脸上堆满了梅干菜。但文之不老,过了三十,不到三十五,她是王屠夫的独女。文之人长得好。王家港没搞过选美活动,如果选,按草生的标准,冠军非文之莫属。文之人长得好,但命不好。她结过婚,但结婚才三年老公就病死了。老公一死,文之在婆家待不下去,她只能回娘家。她娘家没娘了,剩下父女俩相依为命。

文之还有一名字,叫蚊子,这个名字只村里花心的男人叫。她人长得好,心也好,还能干。这样的女人自然会引来一些蜂,惹来一些蝶。但文之不招蜂,也不惹蝶,她不管是谁,谁不正经、谁放肆就叮谁一口,叮来叮去,村里的花心男人就不叫她文之了,叫她蚊子。

草生到小卖部时,卖肉的卖日常用品的两间没有开灯也没有人,只作厨房的那间亮着灯。草生走进厨房,没看到文之的脸,看到的是文之的屁股,她正撅着屁股在炒菜。一个寡妇的屁股最容易让男人产生联想。草生以前不敢多想,今天他有大事要办。他咳嗽一声,屁股不见了,转过来的是文之的脸。

这是一张让草生着迷的脸,以前看到这张脸,草生总是不由自主地眩晕,他知道今天不能晕,他有任务,任务是招人,他所在的公司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没人守。这部电话很关键,是公司联系外面的主要通道。外面的人找公司,只能通过这部电话。这部电话没人守,公司和外面的通道就断了。总经理交代他招一个合适的人。

草生觉得,全县最合适的人是文之。他准备了一张名片。文之接过草生的名片时,被这张普普通通的名片镇住了。名片上大湖县不陌生,草生更不陌生,陌生的是那个从没听说过的国营公司,和那个副总经理头衔。把名片上的字连起来,草生成了一个国营公司的副总经理。

在王家港,草生是村民最不待见的人。三十大几的草生没有正形,也没有正业,还懒得屙血,是王家港挂得上号的单身公。王家港人叫三十岁以下的单身汉叫单身汉,三十岁以上的不叫单身汉,叫单身公。在文之的心中,草生离国营公司的副经理不知隔着几千公里的水路。

文之没有留草生的名片,名片只在文之的手上停了一下,就塞回了草生的手中,塞得草生的脖子一缩。草生手上还有另一张名片,这张名片上写着文之的名字,文之的名字后是文之的职务:公关部主任。草生说这个主任比村主任大,工资比乡长的高。

文之不知道公关部主任多大,但她知道村主任多大,知道乡长多大。王家港的山山水水全是村主任的势力范围。文之最怕村主任的手。村主任来小卖部来得最多,他一来,一双手就在嵌着玻璃的柜台上点,要烟要酒,点到什么,文之就给他拿什么。点着点着,村主任的手就失了准头,偏离了玻璃柜,如果不是隔壁王屠夫的咳嗽声恰好传过来,村主任只怕会一直点到文之的脸上去。村主任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但他最怕乡长,乡长一来,村主任不独手老实了,眼耳鼻舌身全老实了。

文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草生的名片。文之搞不清自己和一个公关部主任的距离,但她知道自己和村主任、和乡长的距离。文之知道,草生手中的那些东西太遥远,遥远得让她害怕,她不敢想,更不敢要。她只属于王家港,属于这个小卖部,这儿是她的根。在这里,她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离开了这里,她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草生离开小卖部时,刚好有一辆拖拉机开过,草生一个箭步蹿上去,拖拉机没有理他,顾自往前开。草生也没有理拖拉机,他扶着车厢扭头回望,小卖部门口,站着文之,她站在夜色中,夜色层层包裹着她,她显得那样的孤立和无助。文之没有看拖拉机,也没有看草生,她不知在看何处,一脸迷惘……

草生再回王家港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草生还是那身装扮:穿着西装、皮鞋,留着分头。但那身行头看起来没那么别扭了。它们似乎跟草生相处得和睦了一些。除了这些,草生身上还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王家港人没人说得清。

草生撞开了华泥匠的门。他交给华泥匠一张图纸和一份合同。这样的图纸不多见,按这图纸施工,做出来的房子土中有洋,既实用又洋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草生交给华泥匠一大包钱。见到钱,华泥匠才真高兴了,他不太相信草生,但他不能不信现金。

华泥匠一高兴,就吩咐老婆打酒买肉。华泥匠的老婆胖嫂一出门,房子的事、合同的事都跟着出门了。胖嫂是王家港第二大嘴,第一大嘴是村口的大喇叭。第二大嘴不如第一大嘴声音大,但传播速度不比第一大嘴慢。胖嫂走过一处,就在那里放下一幢房子、一本合同。胖嫂回来时,草生房子的事、合同的事都进了家家户户,家家户户一边吃饭一边品草生,品得几碗缺油少酱的菜百味杂陈。

王屠夫没有品草生,他关了门,提了两根大骨头直接追着胖嫂的声音进了门。王屠夫见不得酒,一见到酒两根食指就动,食指一动,脚就跟着动。见到王屠夫,草生赶紧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王屠夫没理草生,草生的这身行头像一根肋骨一样顶着他的胃,让他极为不爽。有了王屠夫,酒桌上就有了气氛。王屠夫不说房子的事,也不说合同的事,只骂娘,骂死了二十多年的财地主,骂村主任、法大叔、牛百通,也骂草生。骂着骂着,王屠夫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一杯酒倒了,酒顺着他的食指一直流到他的裤子。

胖嫂一边收拾一边念叨。华泥匠像扛一袋土豆一样扛着王屠夫出了门。

草生走后,华泥匠吩咐胖嫂叫来她本村娘家的大侄子、二侄子、三侄子,他们准备拆掉草生的老屋,按草生的图纸做新屋。老屋衰老得很厉害,泥巴墙都朽坏了,爬上去拆很危险,胖嫂的三侄子牛脚支开了众人,冲上去一脚,一堵墙歪了,再一脚,草生的破屋就全垮了。

两个月后,草生的新屋就建好了。新屋是王家港最好最洋气的房子。草生的形象也改变了。三十多年来,他一直被人嘲笑、非议、当作反面教材,现在嘲笑的、非议的、拿他当反面教材的,统统刹了车。

草生的房子建成几个月后,牛脚进了城,文之也进了城。

草生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新公司挂在响当当的大湖县五交化总公司下面,他需要人。他需要一个像牛脚一样的人,牛脚一脚踢得倒一堵墙,当然也能踢倒一片人。一个一脚踢得倒一片人的人,是草生最需要的。牛脚好说,一说带他去城里,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还需要一个像文之一样的人。文之模样好、大方、会说普通话,还学过会计,更重要的是,草生熟悉文之。每天睡前,草生的脑海里总会长出两只手,两只手明白草生的心思,不论文之在哪里,两只手总能找到文之。草生不说话,两只手围着文之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忙着忙着,草生就睡了。但每次见到文之,草生脑海里没有手,只有安静。这种安静里有拘束,有紧张,还有一种特别的尊重,具体是什么,草生说不清。但草生清楚,他需要一个像文之一样能让他安静下来的人。草生知道自己请不动文之,就托了胖嫂。胖嫂从不打空转身,她首先找的不是文之,是王屠夫。她说:文之老大不小了,你王屠夫能管她一世?就这一句话,王屠夫不作声了。王屠夫不作声了,胖嫂再去做文之的工作,文之犹豫几天后同意了。

新公司成立后进的第一批货是自行车。草生亲自跟自行车厂的季总谈。谈的地点在北方一个大城市的商品展销厅。草生跟季总的谈话不是从自行车开始的,他从摩托车开始。

他操着带王家港乡音的普通话问季总:请问,摩托车展厅在哪?

季总说:摩托车展厅在哪我没留意,但我这自行车展厅就在这儿啊。我们聊聊自行车?

草生说:我们要的是摩托车。

季总说:你是不是先考虑我们厂的自行车,再去看摩托车?

草生说:这个,这个,这次我们确实没有做计划,要不,你先给我们报个价吧,我们下趟来再谈。

季总说:莫下次,就这次吧,价格我保证优惠,优惠到你要了还想要。要不这样吧,我们晚上喝杯酒,慢慢聊。

晚上酒局主角自然是草生。季总喝着喝着就动了感情,他说,这是他当分管销售的副老总第一次接待客户,这个第一次对他很关键,希望是一个好的开端。草生喝着喝着也动了感情,他说,认识季总真是荣幸,为了这份友谊,拼着压货也要做成这笔生意。牛脚喝着喝着也动了感情,牛脚动了感情不和季总说、不和草生说,只和季总漂亮的女助理说。牛脚说:我酒量不高,但我有劲,在我们村,我一脚能踢倒一头牛。季总的助理不说,只笑,笑到一口茶喷出老远。牛脚说的话季总全听在耳里,季总碰碰女助理说:这人实诚。

吃过饭,季总安排唱歌,陪的有季总、季总的女助理,还有两位歌厅介绍的小姐。两位小姐一个叫兰花,一个叫菊花。兰花坐草生身边,菊花坐牛脚身边。

季总先开场,他说这个美好的晚上属于草总和牛总,也属于我们大家,让我们一起尽兴。季总开场后,兰花和菊花开始敬酒,敬谁谁得唱歌,唱完再敬。开始兰花、菊花都用杯敬,敬来敬去,不用杯敬了,用嘴。这时,季总和助理就起身,说:我们告辞,后面就看草总和牛总的了。

草生和牛脚回来时,带回了一大沓合同,草生最看重和季总签的合同:整整两千辆自行车。更重要的是,季总说话干脆,办事也干脆,自行车的出厂价比市场价低了不少,完全不用担心销路。

季总是个急性子,十多天后,两千辆自行车发过来了。又过了几天,季总自己也来了。接待季总的晚宴摆在县城最有名的亲兄弟酒楼。酒是五粮液,菜就是地道的大湖县土产,这些土里土气的菜大合季总的口味,吃一口叫一声好。那天的主角自然是季总,主陪自然是草生,但吃着吃着主陪变成了牛脚。牛脚见到好酒就兴奋,不停地敬酒,开始用小杯敬,敬着敬着就换饭碗敬,换到饭碗时,季总坚决不喝了,他的助理也不喝了,牛脚就自己喝。

饭后老规矩,唱歌。陪唱的是西风和北风。西风和北风是双胞胎姐妹。西风和北风走进包厢时,牛脚已趴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了。西风和北风进包厢时,包厢里所有的灯都对准了她们。灯光下,她俩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圆的更圆。尤其是胸口,几只兔子一直在蹦,蹦得人眼花、心慌。季总喝下去的酒,瞬间就涌到了头上,涌到了眼睛里。

……

天还没亮,草生的门就“嘭嘭”响成了一片。草生开门,文之风一样冲进来,说:出事了,派出所来电话找你。

草生不急不慌赶到办公室,抓起桌上的电话打过去,那边说:你们单位有两个客户昨晚嫖娼,被我们抓到了,我们本来要刑事拘留,但领导说,考虑营商环境,做特殊情况处理,现在请你们负责人马上来协助处理。

草生和文之到时,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四个人。季总和季总的助理坐一边,西风、北风坐一边。季总的酒醒了,但脸是红的,红得看不到一点白。季总的助理脸不红,只白,白得像死人一样。草生在窗外低声冲季总说:兄弟不要怕,一切包在我身上。

草生说过就匆匆走了,他去所长办公室。过了一个小时,文之抱着一包东西进了派出所,站在所长办公室外等。派出所的门特别厚实,里面说的什么,外面完全听不到。等了很久,所长室的门开了,草生接过文之手上的那包东西又进去了。再出来时,草生手上只有一张纸,那张纸管用,纸交出去,季总他们就放出来了。草生抢上去搀着季总说:老兄,没事了,没事了。这是个误会。瞎猫碰到死老鼠,派出所昨晚临时接到通知抓逃窜犯,没想到把老兄误抓了。你看,派出所真是大人大量,这个事交点钱就算了,你不用急,你是我请来的客人,钱归我出。

处理货款时,文之没有参加,牛脚也没有参加,参加的只有季总、季总的助理和草生。处理时,季总有一阵在发脾气,声音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涌出来,漫得院里到处是余音。有一阵季总在打电话,电话里估计也在发脾气,季总哼哼哈哈地应着,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季总来时,带着浩浩荡荡五辆大卡车的车队,季总去时,也是五辆大卡车,车上满满地装着货,货是县城里最流行的羽绒服,羽绒服的包装很特别,县城开公司的生意人落眼就看得出来。这种羽绒服本地人从来不穿,走正规渠道也销不出去,主要是供应县城大大小小的公司。

这笔生意,草生很满意,除了差旅招待开支了一笔、派出所打点开支了一大笔,草生的净利润仍然惊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农把式要赚到那笔利润,要起早贪黑干几十年。草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赚了钱,他知道怎么用。他带着一个大信封在五交化总公司伍总的办公室坐了很久。回来后,又给文之和牛脚各发了一万元现金和一个最时兴的传呼机。在县城,传呼机是有身份的人的标配,城里有身份的人找人,找的不是人,是传呼机,传呼机一响,城里人就知道有人找。传呼上有暗号,暗号都是数字:“6”代表一切顺利,请放心;
“7”代表很急,请快回话,如果有几个“7”,那就是急得不得了,必须马上处理。做买卖的人最看重传呼的这个功能。

拿着钱和传呼机,文之心里怦怦直跳。草生确实没有说谎,她的工资远远超过了乡长。但她总觉得这钱来得太不可思议,这里面,每一个细节都有复杂的内幕,这些细节、这些内幕让人害怕。文之感到,周围有一张巨大的网,正在静静地等触网者,一旦触到,就会血流成河。而她,正是这张大网上的一个结点,这个结点或许微不足道,但总会有血流过来,流得一身腥臭无比。

10月23日,吉林省农用肥料协会在长春市召开2018年吉林省肥料行业发展高峰论坛暨吉林省农用肥料协会第二届第三次年会。协会会员单位代表、省内土肥专家、农企代表等80多人参会,吉林省土壤肥料总站副站长马兵、中国农资流通协会副秘书长王晓晶等业内领导专家建言献策,共同就行业发展、市场走势等话题进行深入探讨。会议由协会秘书长邓国臣主持。

文之失眠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飘起来,飘得晕头转向,无处着力……

牛脚从没失眠的经历,他请假回了趟王家港。他是兴冲冲走的,他走路的姿势、身上的行头,完全是当年草生回村时的翻版。只不过他的皮鞋钉了一个铁掌。修鞋的说,现在很少有人钉铁掌了,都钉橡胶掌。草生不听,他说,钉上铁掌走起路来更有气势。

牛脚回来时,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华泥匠一个、牛脚一个,牛脚的身后还有一个。牛脚把她从身后拉出来时,像拉一袋沉甸甸的红薯。牛脚一边拉一边说,这是英子。英子的脸红扑扑的,低着头,一双手不知往哪放。

华泥匠说,英子是他的远房亲戚,高中刚毕业,现在是牛脚新处的对象。华泥匠还说,这回,英子是来投奔草生的,想请草生随便给碗饭吃。

草生正觉得文之一个人忙不过来,乐得做顺手人情。英子一来就上岗。草生亲自培训,草生培训不需要一个会场,不需要摆主席台、话筒,他站着,英子也站着。草生的培训课简短得很,他只讲了三个一定:上下班一定要按时;
接电话一定要讲普通话;
电话内容一定要报告,不能自作主张。这三条好懂、好记,草生说完,英子就记住了,华泥匠、文之、牛脚也记住了。培训一结束,英子不紧张了,大大方方坐到电话机旁,正式上岗了。

草生没有想到的是,安排一个英子,不到两个月,王家港又来了更多的“英子”。人来得太多了,草生头大了。他赶紧让牛脚成立了一家新公司,安置那些王家港人。

牛脚很高兴,现在,他也是总经理了,终于可以跟草生平起平坐了。他兴冲冲地来请英子,英子不愿去他的公司,她觉得牛脚开公司纯属胡闹。牛脚除了跟着草生跑来跑去就是喝酒睡觉,睡醒了问他生意上的事,他啥也说不上来,这样开公司,英子不知道能开出啥结果来。她谨慎地和牛脚保持着距离,见到牛脚就躲。只有牛脚信心十足,没事就往外打电话,操一口夹生的普通话跟人谈生意。

进城以来,草生从未像今晚一样沮丧过。

草生的沮丧和一顿简单的晚饭有关。晚饭不在酒店,就在文之租的房子里。人只三个:草生一个,文之一个,英子一个。菜就是家常菜。一碗辣椒炒小鱼和一碗辣椒炒肉是主菜,其他的都是瓜果时蔬。但普通食材一过文之的手就不普通了。不过文之的手,小鱼是小鱼的味道,辣椒是辣椒的味道,一过文之的手,辣椒的味道还在,小鱼的味道也在,但增加了一种全新的味道,这种味道就是家的味道。自从母亲死后,草生就没有品味过这种味道了。今晚,在文之这里,他尝到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英子不喝酒,文之只是偶尔陪一杯,大部分时间是草生一个人喝。和着家的味道,酒越喝越有滋味,这是和客户喝酒感觉不到的滋味,这种滋味最醉人,草生喝着喝着舌头就大了。舌头大了他的话也多了,他不和英子说,只和文之说。草生说着说着就冲动了,他突然拉着文之的手说:我们成个家吧。文之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草生问:我的外号叫什么?草生说:你的外号?他们叫你蚊子。文之看着草生的手说:知道还拉着我的手,你不怕我叮你吗?英子就窃窃地笑,草生讪讪地缩回了手。

草生很快就醉了,醒来时,他已不记得怎么回来的了,他只记得文之那冷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能让他一身的燥热迅速降温,那样的眼神也能让他在漆黑的夜里更加孤独。这种滋味在文之出嫁时体会过。文之出嫁的头晚,王屠夫家热闹得很,送礼的、帮忙的你来我往,笑声从村口一直传到草生的家里。平时沾床就睡的草生那晚眼都没眨一下,望着密布蛛网的房顶,他体会到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孤独的滋味。孤独的能量极大,它能在一瞬间抽干你的心劲,让你惶惶不安。此刻草生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的路灯慢慢暗淡,又看见日光慢慢地伸进房里。

天大亮了,孤独感减弱了不少,草生出门了。他没敢去找文之,他还有点怵。他在跑公司。现在县城里最不缺的是公司,各个单位的临街门面里有,老旧破烂的办公楼里最多,一间办公室就是一个公司。大多数办公室陈设简陋,就是两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部电话,两个衣着随便,皮鞋上沾满泥巴的人在喝茶闲聊。现在,外地的生意人管大湖县不叫大湖县了,叫“公司县”。

草生去这些公司不喝茶,只送名片,见人就送。名片上印着公司的名字,印着草生的名字,草生的名字后面印着电话机、传呼机号码。送出一张名片,草生就和那些穿着随便的人成了朋友。有一些名片可以送出去,但他们还是成不了朋友。他们告诉草生,有些地方不能讲朋友。四海公司的黑哥就不讲朋友,他讲的是棍棒。黑哥以前喜欢用刀,用斧头。出过几次事后,黑哥谨慎了一些,他就改用棍棒,栗木的那种,和刀、斧比,它是软了一点,但和人的肉体比,它的硬度是不容置疑的。草生算了算,黑哥通过棍棒至少控制了全县三分之一的公司。

黑哥没有找过草生,这不是因为草生比木棒硬,而是因为五交化总公司的伍总。伍总是国营公司的代表,挂靠在他公司名下的公司也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这些公司法人绝大多数和“公”有亲缘关系。黑哥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他的棍棒对“私”有效果,对“公”就难说了。他知道,伍总不算什么,但后面和“公”有亲缘关系的人他大多数惹不起。

名片送得差不多了,草生就不再跑了,跑的是那些摩托车和家电,它们不断地通过电话和传呼机传送到了草生的仓库,又从仓库中传送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牛脚出事了。牛脚开公司头几笔生意很顺利,发了几笔小财。有了钱,大气得很的牛脚就乐开了花。跟着县里的旅行社满世界跑了一回,回来后,他就坐不住了。不是来找英子,就是找人喝酒。他对公司完全不管不顾了,公司里的员工也坐不住了,都跑了。他干脆关了门,关门后,他没来找草生,他的眼界高了,再也瞧不起小打小闹的草生了,找了黑哥。黑哥听到过牛脚,他对牛脚的脚很感兴趣,牛脚的性格也对他的口味,牛脚很快就成了他的得力帮手。

牛脚这次出事跟英子有关。牛脚跟黑哥出了远门,但他的心还留在英子这里。回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英子。这回英子没有躲他,直接跟他说,他们之间不可能了。牛脚闯荡了这几年,会看颜色了,他看着英子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他期待的温情,他知道他跟英子没戏了。他的心里有一股气在冲撞。

牛生气了是要踢人的。牛脚也一样,他生气了最想做的事就是踢人。牛脚现在正有一个人可以踢一踢。这次他跟黑哥出差,从外地带回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是夫妻俩。他们是黑哥的客户,黑哥一批羽绒服发过去,那边说质量太差,拒不付钱,还要起诉黑哥违约。黑哥气不过,把人绑过来了。那男的也是个不怕事的,一路没少给牛脚气受,牛脚早就想踢他一脚。

那两口子住的地方叫锦绣酒店。黑哥没有大意,他安排两个小弟二十四小时盯着那两口子。

牛脚去时,男的在房间里看电视,没见女的,厕所里水在响,估计在洗澡。男的见牛脚闯进来,指着牛脚就骂,牛脚正没撒气处,一言不发就动了脚,一脚踢过去,男的大叫一声不动了,女的听见外面动静大,光着身子冲出来,看见男的倒在地上不动了,又看到牛脚一副凶相,她吓得大喊大叫起来。叫过之后就不顾一切向门外冲,牛脚一把抓过去,抓了一手的肥皂泡。女人几步就冲出了酒店,一直冲到了大街上。

等两个小弟回过神来,把女的抓回酒店时,男的也转过气来了。牛脚朝他们吼了一顿,出了一口恶气后回家喝酒去了。牛脚每喝必醉,这顿酒喝得猛,自然醉得深。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牛脚是被传呼的“嘀嘀”声叫醒的,牛脚一看,不是黑哥的就是黑哥的小弟的电话,所有的电话后面都有一长串的“7”。牛脚慌了,赶紧去回话。黑哥没回电话,黑哥的一个小弟回了,小弟像得了重感冒,哑着嗓子说:出大事了,快逃。牛脚再问时,那边挂了电话。

牛脚没有逃,他想不出哪里出了事。他只记得好像踢过人家一脚,但他又记得,那人醒过来了,醒过来就没事了。牛脚踢人有分寸,他知道踢那里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牛脚不知道,要命的不是那男的,是那女的。那女的光着身子被两个小弟抓回来时,恰好被一个外地人拍下了。更要命的是,拍下他们的是一家大报的记者。当天晚上,这个记者带着震怒的文章就传到了京城。第二天下午,锦绣酒店被查抄,关在那里的两口子被救走,黑哥的两个小弟被抓。

牛脚是去街上吃晚饭时被抓的。民警知道他的脚厉害,一上来就是四个人,两个人控制手,两个人控制脚。民警没想到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脚最怕穿公安制服的,看到他们朝他冲过来时,牛脚的脚已软得一塌糊涂了。

牛脚的事闹大了。省里、市里、县里的头头脑脑全坐不住了,锦绣酒店前的街道上隔三岔五来一大溜车。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要来了。

风暴首先卷走的是风暴眼中的黑哥。黑哥是在湖洲上落网的。湖洲上没有宾馆,没有床铺,只有一条乌篷船,乌篷船的四周都是芦苇,芦苇的四周就是白茫茫的水。

他带来了一把猎枪和一包子弹。黑哥打过靶,也打过猎,枪法还不错。在船里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去芦苇中打鸟。芦苇中的大鸟好打,不飞也不跑,呆呆地望着你,好像曾经见过似的。枪一响,它才晓得大事来了,晓得时,鸟已不是鸟了,它成了黑哥的碗中食。黑哥不缺食物,他的船上堆着可以吃几个月的食物。但这些食物没法和一只活的大鸟比,吃一次大鸟,一船的食物都没法吃下去了。黑哥吃鸟吃上了瘾,他的枪就没停过。

民警就是从枪声中知道黑哥的藏身地的。三条快船围过去,看到了乌篷船,但没看到人。民警下了船,分散进了芦苇林,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黑哥,他的枪扛在肩上,一只大鸟在枪上晃。他被扑倒时,那只大鸟的眼睛正瞪着他看。

黑哥进去后,县里三分之一的公司里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都神秘地消失了。这个变化太大,也太猛烈,让草生心神不安。

平常,草生的睡眠好,好到沾床就睡。但这些天,他的睡眠出状况了,不沾床还能睡,一沾床就翻来覆去地叠大饼,他想一回公司,想一回黑哥,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文之。他想应该和文之喝一次酒,酒喝好后,有些话容易说出来。想着想着就喝上了,喝着喝着,话就说开了,说着说着,他就有点把持不住了,他伸过手去拉文之的手,这回文之没有叮他,草生大喜,全身的血瞬间就涌到了头上,一些想做但一直不敢做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做了。他自己也开始情不自禁地叫喊,喊得一幢房子“噼噼啪啪”地响。响着响着,门带着一阵风开了,草生醒了,他翻身起来时,床边围满了人,草生知道,暴风雨到了他的房间。

到派出所时,草生说要见所长。一个新面孔说:你要见哪个所长?草生说:派出所有几个所长?新面孔说:老所长前天也进去了,新所长听说要来了,但不知道具体哪天来。老所长你想见他见不着,新所长你不想见他他会来见你。新面孔又说:进来了就别想东想西了,别指着有人捞你。跟你交个底吧,这次进去的人多了去,你们五交化总公司的、我们公安系统的、工商的都有。

草生懊丧地躺下来,奇怪的是,在家里的床上睡不着觉,在派出所留置室的木椅上,却躺下就睡,老远都能听到他的鼾声。

黑哥进去后,他的事慢慢传出来了,街头巷尾传了一些,有能量的人的耳朵里传了一些,但传出来的都是些枝枝节节,完整的事都摆在会议室里。

黑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典”,经典得让人脑洞大开。他开公司不像草生那样开,他不是只开一个公司,他指挥手下,人人都开一个公司,再指挥手下,人人都控制几个公司,他的公司真正做到了五湖四海。他管理公司也很经典,他的、他手下的、他手下控制的公司进什么货他不管,但销什么货他都管。不仅管销货,还管各种各样的麻烦。这些麻烦他们不叫麻烦,叫“了难”。货进来了,如何“了难”,都按黑哥的办。

黑哥“了难”就是四招,第一招是用法。黑哥和他的手下清一色的“肄业”。初中肄业居多,高中肄业的也有些。他们清一色的不喜欢学法律,懂法的没几个。他们不懂,但有人懂,他们帮黑哥把一条条的法律从厚厚的书里抽出来,抽一条用一条。抽出来的法有的管用,一用“难”就了了。有的不太好用,这就得懂法的人做些工作,做到好用。有时做工作也不好用,法与法之间连不起来,一大段空着,怎么填都填不满,他就用第二招。第二招就是拉拢。金的、银的、漂亮的一送出去,一般的“难”就了下来了。第二招也了不下来的,黑哥也不忙,他还有第三招,那就是棍棒。黑哥发了后自己就不带棍棒了,主要是小混混带,这些小混混跟黑哥的公司没有一点关系,但他们能及时和那些油盐不进的客户发生关系,这些关系发生多了,这些客户就不敢强硬了,他们有的拖不起,有的不想拖,有的不敢拖,到了这个时候,“难”就容易了了。黑哥也不过分,他还是抽一些法律,送一些金的、银的、漂亮的出去,还是回到第一招和第二招来“了难”。黑哥最厉害的是他的第四招——绑人。这招不常用,只偶尔用一下。但每用必成。这次在锦绣酒店,如果不是牛脚发脾气,再关个把星期,那对男女一定会屈服。

现在,他的“经典”成了一沓沓案卷,成了案卷倒不一定就了不了“难”,但成了案卷又被摆到会议室里时,这个“难”就真难了了。

王家港也在开会。召集开会的是村主任。参加的人也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法叔一个、华泥匠一个、财地主的儿子牛百通一个、王屠夫一个。村主任的会议室里没有案卷,只有一些传过来的信息和通知。

最重要的通知是派出所传过来的,派出所要村主任收集草生的违法证据,村主任当时就举报了一些,说草生做了一幢新房子,还拐跑了村里的一个寡妇。派出所说,村主任举报得很好,希望再深挖,挖出有价值的证据来。

当着华泥匠的面,村主任没讲房子的事。当着王屠夫的面,村主任也没讲拐跑寡妇的事。村主任只讲派出所要求深挖证据的事。见大家都不开口,法叔说了。法叔没直说,他绕了一个大弯。他说,王家港近湖,最怕洪水。王家港的人口有史以来没超过八百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洪水。洪水一年年来,王家港人一年年不得安生。有门路的迁走了,没门路的年头忙到年尾,养命都有困难,哪来的心思去生儿育女?除了几个纯女户,王家港家家户户都不愿多生。草生这个事看上去不是王家港的事,但它对王家港的危害比洪水还大。草生懒得屙血,穷得叮当响,离开王家港三年五年,就发成了这样,他不违法,他能行吗?草生不仅自己违法,这几年,他还带出去多少王家港人?现在,王家港没人安心种田种地了,只想发大财、快发财,这次不法办了草生,王家港人的发财梦还会做下去,还会有人跟着出去犯法。到那时,王家港只怕找不出一个好后生好姑娘了。大家都要像对待洪水一样对待草生,有什么说什么。

牛百通不等法叔说完就鼓起了掌,村主任也鼓掌。鼓完掌大家就散了,分头发动村民找证据。

王家港人谁都知道,像风一样富起来的草生要完了。

外面在开会,里面不开会,只提审。提审得差不多了,就再没人来管草生了。他只能躺在单人床上想那些清晰或模糊的事。

他想起有一年大年三十,父亲的病又发作了,整天咳血,母亲到王屠夫家借了一辆平时运猪的独轮车,推着父亲去了医院。母亲推走了父亲,也推走了全部的温暖。家里早就没灯油了,全村的黑暗仿佛约齐了挤到了草生家,草生一个人守着几间黑屋,又冷又饿又害怕。

屋外不时有爆竹声传来,一家家的鞭炮响过后,一个村子就安静了,草生知道,他们正在吃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酱得发亮的肉、散发着腊味的鱼、黑红黑红的笋……一碗一碗摆在记忆中的饭桌上。但今天,这些只在草生的记忆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在意的不是美味,而是父亲的脸色。父亲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气了,那张黄中泛黑的脸让他无比恐惧。这种恐惧比黑暗比饥饿更可怕。

门突然被人踢开了,从声响看,应该是被一只力气不大的脚踢开的,伴着一阵猛灌进来的风,一个尖尖的声音响起来:有人在家吗?草生听明白了,来的是文之。他迎出来,看到文之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因为怕黑,她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一步。

“在呢。”草生答应着,走过去。

“我爸要我送给你的。”文之把手中的碗往草生手里一放,转身就跑了。草生接过碗,借着夜色一看,是一碗堆得起尖的菜和饭。

吃下那碗菜和饭,草生一身都温暖了,他再不害怕黑暗,也不再想父亲的病,他关上门,一觉睡到天亮。他平时不常做梦,但那夜做了好多梦,开始是梦到父亲母亲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后来就只梦到文之。梦到文之时,文之还在害怕,她不肯留在黑屋里,还在跑。他想叫她,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追她,却迈不开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消失在夜色里。从那个晚上起,文之就在他的梦里住了下来,有梦必有文之。

那时,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干一番事业,堂堂正正地走进文之的心里,把她从梦里请出来,一直请到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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