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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 杰
2021 年初秋，嘉兴起义史料陈列馆开馆在即，贾亦斌后人捐赠给嘉兴市档案馆一批与起义相关的史料和实物。笔者有幸参与整个捐赠流程，看到实物中有一块旧手表十分显眼。贾维先生介绍说，手表虽然很旧，而且早已没有表带，但父亲贾亦斌却一直格外珍惜，到了晚年还经常拿出来擦洗，因为这块表见证了嘉兴起义的整个惊险过程。我凑上去仔细观看，发现手表是瑞士著名钟表品牌ENICAR（英纳格），属于不锈钢防磁防水机械表。据说二战时期，同盟国军队非常喜爱英纳格手表。大约1948 年前后，有一部分经由美军之手流入国民党统治区，成为南京政府要员随身之物。贾亦斌时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代局长，是蒋介石长子蒋经国的得力干将，谁也没有想到他后期会走上起义之路。
贾亦斌，湖北阳新人，早年在徐源泉部队当兵，抗战时期先后转战淞沪、豫东、鄂西、湘北等地，打起仗来勇往直前，从少校营长一步步升迁至少将参谋长，深得军长彭位仁赏识，保送考取陆军大学特别班第七期。陆大学习期间，贾亦斌与同班同学、中共地下党员段伯宇最谈得来，两人常在一起针砭时弊，尤其是对国民党兵役部门滋生腐败、强拉壮丁的做法深恶痛绝。结合以往带兵经验，贾亦斌钻研预备干部制度，认为平时应该训练一批大中学生，战时作为预备干部 “征文为武”，这样既能优化兵员结构，亦可有效减少 “拉壮丁” 现象。
抗战末期，知识青年从军运动火热一时，战后为了平稳复员，南京政府设立青年军复员管理处，军政部部长陈诚名义上兼任处长，实际工作多由副处长蒋经国负责。说来也巧，另一位副处长正是彭位仁，他极力推荐贾亦斌担任第一组组长，主管最为繁琐的青年军复员就学业务。后来，青年军复员管理处改组为预备干部管训处、预备干部局，贾亦斌升任副局长、代局长，不免引起部分同僚侧目：“贾某与经国先生毫无渊源关系，凭什么短期内连获破格提升？”蒋经国一锤定音：“贾亦斌为官多年，官居少将，却身无半点积蓄，极为少见。且在抗战中几度负伤，置生死于度外，实为难以多得的文武兼备人才。”
1947 年夏，解放军转入战略反攻，国统区乱象迭生，蒋经国说起官僚腐化几乎咬牙切齿：“国家败就败在这些人的手里。” 预备干部局举办复员青年军学生夏令营，曾经围绕反腐肃贪展开讨论。有人担心大刀阔斧欲速不达；
有人觉得不能手软，否则姑息养奸。贾亦斌属于后者，主张铁腕反腐，严打一切巧取豪夺行为。翌年8 月，南京当局整顿金融秩序，蒋经国坐镇上海负责经济管制、币制改革，以其雷厉风行的政策及执行力，取得了一定效果。可是好景不长，在查办孔祥熙家族违规商业行为时，遇到莫大阻力，最终不了了之。贾亦斌赶到上海追问：“你对孔令侃一案究竟办不办？” 蒋经国无可奈何说道：“亦斌兄，我是尽孝不能尽忠。”
图为贾亦斌的英纳格手表。
事实证明即便蒋经国背景特殊，但若想要锐意革新，也照样难支大厦将倾。贾亦斌失望之余决心起事：“我对蒋经国所抱的幻想最终破灭，我决心同蒋家王朝决裂，去寻找新的道路。” 好友段伯宇适时引导：“国民党是没有希望了，另谋出路乃势所必然，我们首先需要自己掌握一支武装。” 没过多久，东北解放军取得辽沈决战胜利，蒋介石企图在长江以南建立一批新军，继续负隅顽抗，为此急需大量初级军官。贾亦斌眼看机会难得，满口答应参谋本部：“如果把就学、就业的复员青年军召集起来，至少一万人不成问题！” 于是，预备干部训练团第一总队（简称 “预干总队”）在南京成立，贾亦斌兼总队长，任务是集训三个月，然后派往新军担任排长、连长。
此时，国民党军队接连败北，尤其是淮海决战，黄维、邱清泉等中央军兵团损失惨重，蒋介石内外交困，宣布下野，实际退居老家溪口幕后操纵。代总统李宗仁想要通过 “和谈” 达到 “划江而治” 的目的，毛泽东号召全党全军 “将革命进行到底”。关键时刻，段伯宇辗转找到中共中央上海局策反工作委员会，张执一书记非常重视，指定策反委员李正文对接指导：“预干总队是蒋经国的嫡系部队，如它在国统区的心脏京沪杭反正起义，可以达到动摇蒋介石的总后方基地的作用，其政治影响极大，即使起义不能取得军事上的胜利，就是拖垮这支嫡系部队，也可以打破蒋氏父子的新军计划，对人民解放军渡江作战，起到配合策应的作用。”
1949 年1 月下旬，预干总队奉命移驻浙江嘉兴，时值当局南迁广州，铁道运输拥挤不堪，多次交涉均无车厢可资调用。28 日，南京下关车站依然登车无望，预干总队转往尧化门，勉强挤上几辆敞篷货车。副总队长黎天铎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一天刚好是农历春节，北风呼啸，似有雪意，“火车慢慢开动走上京沪铁路，已是黑夜，只有风声，火车汽笛声，和身旁同伴们被寒风吹袭所发出的哆嗦声”。先期抵达嘉兴的贾亦斌万分焦急，不时瞄一眼腕上的手表，盘算时间，等到列车进站已是大年初一早上。
新年伊始，预干总队吸收嘉兴、杭州两所青年中学的学生，加上青年军作战负伤人员，队伍扩充逐渐至近4000 人，分驻嘉兴东、西大营。贾亦斌稳步推进起义事项，利用蒋经国当初提出的 “反对贪官污吏、豪门资本” 等口号，明里暗里激发广大学员对国统区黑暗现实的憎恨。副总队长林勉新、辅导组长刘异、第一大队大队长李恺寅、第二大队大队长邓道三等人思想进步，明确表示愿意一起采取行动。然而，副总队长黎天铎、潘振球非常顽固，预干总队 “不稳” 的消息不胫而走，蒋经国一个电话追到西大营，点名贾亦斌速来溪口述职，同时派出亲信江国栋秘赴嘉兴搜集“证据”。
逗留溪口期间，贾亦斌机智应对，江国栋又查无实据，蒋经国不好当面发难，指示预干总队择日开赴福建建阳。贾亦斌返回上海立即转移家人，并向李正文、段伯宇汇报溪口之行，“我已受到蒋经国严重怀疑，必须赶在敌人动手之前，做好起义各项准备工作”。果不其然，3月中旬，国防部免去贾亦斌本兼各职，改调为没有实权的部员，总队长一职交由黎天铎接手。消息传来，贾亦斌决心毫不动摇：“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在党的领导下，率领这支部队起义，请组织放心！” 回到嘉兴办理交接，部分学员情绪激动，贾亦斌似有所指地说：“国家的预备干部是新的革命军事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因此一定要以人民为后盾，为人民着想，为人民服务。”
4 月2 日，李正文传达上级指示，同意预干总队嘉兴起义，经莫干山向天目山挺近，与苏浙皖边区游击队取得联系，策应解放军渡江。贾亦斌义无反顾：“万一我牺牲了，请求党组织批准我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李正文感动之余大为赞赏，上海地下党组织很快予以批准，不过起义战斗打响后一度失联，未能及时通知贾亦斌本人。起义时间最早定于15 日，不料保密环节出现纰漏，贾亦斌毅然决定提前举事。6 日深夜，西大营灯火通明，黎天铎试图以拖待变，迟迟不肯表态：“贾局长，这是干什么？” 时间分秒流逝，贾亦斌干脆掏出手枪朝桌上 “啪” 地一放：“我是共产党派来的！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把我送到国防部去，你可以升官发财；
另一条就是跟我们走。” 赞同起义的官兵子弹上膛，黎天铎只得颤抖着签署到莫干山进行军事演习的命令。
学员们迅速完成集结，清点人数足有3000人，唯独第四大队第十三、第十六中队不见踪影。原来，驻守东大营的中队长林荫反动透顶，端着冲锋枪堵住大门：“谁也不准动，谁动我打死谁。” 起义骨干小组立刻派人前往劝导，无奈林荫拒不服从，双方僵持不下。时针嘀嗒嘀嗒，快要走向5 时，贾亦斌一声令下：“形势不容再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嘉兴，出发！” 起义队伍前脚刚走，林荫迫不及待报告上级邀功，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严令沿途地方武装务必拦截“叛军”。傍晚时分，起义官兵到达桐乡乌镇，在靠近吴兴县（今湖州市）地界不远的吴桥畔，突然遇到反动武装阻击，枪声四起之际，黎天铎乘乱脱逃。
借着夕阳余晖，贾亦斌扯掉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章，站在一处高墩上正式宣布起义：“我们的主张是正义的，我们反对内战要求和平。反对贪污腐败，要求人民有饭吃；
反对帝国主义欺侮，要求保持中国人的尊严！” 追求光明的官兵分路突围，贾亦斌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定格在17 时35 分。嘉兴起义虽然有些仓促急就，没有完全达成既定目标，但它仿似一道闪电掠过国民党统治腹心地带，敲响了蒋家王朝的丧钟。枪林弹雨中，辅导员刘异英勇牺牲，贾亦斌孤身一人杀出重围，大部分学员被俘、失散，后来改编为厦门要塞炮兵教导总队，其中八九百人又在胡亚力带领下第二次起义，彻底断送了蒋氏父子依靠预干总队建立新军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