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理学之前:周敦颐“主静”说的思想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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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舫

[上海市社会科学院,上海 200025]

周敦颐被推尊为理学之祖,朱熹称赞他继起先秦儒学,为孔孟之后第一人,并为他的著作《太极图说》和《通书》做注,还进行了反复修订,因此,后世对周子思想的理解也定于朱注,成为程朱理学的先声。近现代以来,前贤的研究几乎也都基于理学体系,在朱熹注释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其道学宗主的地位。(1)近现代研究周敦颐思想受到朱熹影响的最主要的方面体现在,一是认为周敦颐最重要的思想是通过《太极图》构建儒家宇宙本体论,提出“无极而太极”大大提升儒家思辨水平,堪与佛教思想比肩;
二是在《太极图说》中提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进而绾和《通书》之“诚”,建立了可以上溯宇宙本体的工夫论。由于朱熹认为《太极图说》和《通书》相为表里,导致周敦颐研究重《太极图说》而轻《通书》,大量论著聚讼于《太极图说》的来源、内容和价值,而对《通书》的研究相对较少且观点比较统一。参见周建刚:《周敦颐研究著作述要》,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就周子“主静”思想来说,自二程倡“静坐”以来,宋儒虽多有称许但又极力撇清其与释氏的关系,直至明代围绕“主静”与禅修诟争不断,因此,“主静”思想又往往被归入工夫论加以阐述。(2)如陈来指出:“中正仁义是基本道德概念,主静是修养方法,以主静而兼有二者。”陈来:《朱子〈太极解义〉的哲学建构》,《哲学研究》2018年第2期。翟奎凤认为:“‘主静’是实现‘定之以中正仁义’的一种修养方法。”翟奎凤:《“主静立人极”断章取义源流考论》,《中国哲学史》2019年第2期。但如果将周敦颐的学说放回程朱之前,细绎其中的内在逻辑,就会溢出程朱理学的解释框架,显示出周子思想的真正旨趣所在。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两次提到“静”: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
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3)《元公周先生濂溪集》,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7页。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4)《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8页。

“静”一般理解为安静、静止,与“动”相对,既可以表示天地变化,也可以表示人的行为。但“主静”显然不能以同样的意思理解,因此,周子自注“无欲故静”以示有别,此见于西汉孔安国注《论语·雍也》“仁者静”一句。(5)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37页。清人刘宝楠指出:“凡与‘动’对言当为‘竫’,今经典通作‘静’。”(6)刘宝楠:《论语正义》,第238页。《说文》云:“静,宷也。”(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15页。“宷,悉也。锴曰:‘宀,覆也。釆,别也。能包覆而深别之也’”。(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0页。“宷”篆文作“審”。静,审也。《广雅》瘱,审也。《汉书·外戚传》云:“为人婉瘱有节操。”颜师古注:“瘱,静也。”(9)《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010-4011页。可见“仁者静”之“静”不是与“动”相对,而是另一层意思,指人的自我洞悉和审察,关乎人的道德节操。此用法又见于《庄子》:“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唐成玄英疏:“虚静、恬淡、寂漠、无为,四者异名同实者也。”(10)《南华真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65页。嵇康《释私论》:“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11)《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34页。这里“静”都是原字,以“虚”来强调通达不滞,是对人的精神独立于外部世界的表达。可见,“静”除了安静义以外,还有人自为主宰的意思。

虽然“静”的两种含义古已有之,但直到北宋仍然互通使用,并不着意区分两者。胡瑗(993—1059)说:“臣之辅君当常守安静贞正之德,待君倡然后和之,是亦不妄有所动,故得获其吉也。”又,“使官民各得其止静不相揉乱,故无咎也”。(12)胡瑗:《周易口义》卷一、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这里的“安静贞正”和“止静”从后面“不妄动”和“揉乱”来看,可以说两层种含义都有。张载(1020—1077)说:“静者善之本,虚者静之本,静犹对动,虚则至一。”(13)《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25页。他显然不满足于动静对待,于是诉诸一个更根本的概念“虚”,可以看作对静的两层含义明确地区分,用来指向超越经验层面的善之本。说明张载已经意识到“静”是否包含对待的意思是区别两种含义的关键所在。

然而,二程并没有沿此展开。程颢(1032—1085)说:“仁者静……仁则能体之,能体之则有得于所性,有得于所性则循理而行之,故乐山,山谓其安止也,故静,静谓其无待于外也。”(14)《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14页。“静”在这里被理解为一种内在的安止,是“循理行之”的前提条件,静是为了最终能够体认仁之性。因此,程颢提出“定性”,认为“动亦定,静亦定”,同样试图区分出动静以外的“静”义,而他使用“定”,实质上仍然停留在“动静”的层面,用字虽然变了但没有做出区分。程颐(1033—1107)的“持敬说”的用意更加明确,以“敬”代“静”,要求在实际践履中心存敬意,也就是在“动”中存敬,防止学者陷入禅学,从反面说明他以“静坐”来理解“主静”。虽然不能说“定性”和“持敬”直接导源于“主静”,但程子认为:“‘人生而静’以上更不容说”,(15)《二程集》,第10页。于是 “静”在二程之后被归为一种工夫论,后人评价“伊洛拈出敬字,本《中庸》戒惧恐惧来。然敬字只是死功夫,不若《中庸》说得有著落……故主静立极之说,最为无弊”。(16)刘宗周:《刘子全书》,台北:华文书局,1968年,第623页。这里点出的正是二程没有理会周敦颐提出“主静”的旨意,“主敬”也没有在理论上有所推进。

工夫论将“静”划入道德修养的操习,虽然避免了与道家以“虚静”为本相混淆的嫌疑,但也忽略了周敦颐以“静”于天地之外另立一极的用意。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主静”后自注“无欲故静”,此处专指人的意志主宰,并不是对前文“天地之动静”的重复,而是意义的递进。人得以摆脱天地之阴阳生息,而独能主于静,此“静”已经不是天地“动静”之“静”,而是不为本能和物欲所惑的自由意志,是无对的,不与“动”相对。因此,《太极图说》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起,阐述的是与太极世界不同的自由世界。“惟人万物之灵”见于《尚书·泰誓》,孔颖达正义云:“《礼运》云:‘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言人能兼此气性,余物则不能然,故《孝经》云:‘天地之性,人为贵。’”(17)廖名春、陈明整理:《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21页。可见直至唐代,经典对于人为万物之灵的理解是人禀赋天地造化之最精,从而居万物之首,人生而有“道德”,具仁义礼智即其体现,也就是“得道”。这种理解也表明四端作为人之道德与万物生化的来源是同一的,这种看法至今仍然是主流。周敦颐并没有在传统的意义上使用“惟人最灵”,而是将人之“最灵”落实在节制欲望,言行独立,将人从顺天地而行的道德中抽出,确立人具有不随物诱和己欲的自由意志,使“立人极”成立,在太极之外更立一极,也就是以人之意志为根本的自由领域。

“静”除了《太极图说》中两见外,《通书》中还有五处: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诚下第二》)(18)《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56页。

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治第十二》)(19)《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60页。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动静第十六》)(20)《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62页。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
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圣学第二十》)(21)《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63页。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渎矣,渎则不告也。“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汩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蒙艮第四十》)(22)《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70页。

“静”在这些段落有两个特点,一是并非对具体经验和状态的描述,二是即使在同一段话中,“静”的前后意思并不相同。如“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之动静即天地之动静,但神之静就不是了。此“静”指的是自为主宰的绝对之静,故谓“静而无静”。可见,周子虽然没有使用其他字来区分静的两种含义,但在使用时绝不会含混。因此,周子言“主静”而不言“不动”,言“诚”也不会提出相对的概念,这与论天地时言“静”必言“动”,以及阴阳、乾坤、男女等概念的成对出现是不同的。那么,周子的“太极”与“人极”之合如何成立?人为何只取天地之一偏,居静而舍动呢?

以静止、安静义理解“主静”不仅曲解了人之静的意涵,还使“无欲故静”变成“寡欲故静”。北宋中期,儒家尚以“孔颜”为先师,而周敦颐对《孟子》尤为留心。(23)“周君好学博通,言行政事,皆本之《六经》,考之《孟子》,故其所施设,卓卓如此。”孔延之:《邵州新迁州学记》,《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101页。《孟子·尽心下》有“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
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赵岐注:“养,治也。寡,少也。欲,利欲也。”(24)廖名春、刘佑平整理:《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第474页。孟子在阐述人为什么要寡欲时给出的理由是,寡欲的人不得善终和多欲的人却活得很好,像这样的事例少之又少,以此来证明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寡欲。据赵注,养心意为治心,而不是放任利欲熏心,感觉心满意足,实则戕害人心。针对孟子的这段话,周敦颐《养心亭说》指出:“予谓养心不止于寡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25)《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99页。他认为单纯减少欲望是无法达到养心的目的的,无论如何克服利欲也无法达到“无欲”,这表明他的“无欲”与孟子的寡欲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孟子提出寡欲的理由在逻辑上显得单薄,只能是一种劝诫,算不上理论的阐述。周敦颐意识到了这点,在“寡欲”的基础上提出“无欲”, “无”不是数量上的归零,而是否定和超越。人能够摆脱生生不息的天地之道,对“生而有欲”说不,正是源于人心主宰,所以,周子说“无则诚立”。南宋魏了翁评价:“今细绎其养心说,大抵与《通书·圣学章》相表里……或曰:圣贤之论,言寡欲矣,未尝言无欲也……今而曰自寡欲以至无欲,不其戾乎!曰:不然也,性不能无感。性之欲也,知诱物化,则为私欲矣。故圣人虽使人即欲求道,而于季康子、于由求、于申枨,曷尝以其欲为可乎?”(26)魏了翁:《合州建先生祠记》,《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204-205页。魏氏认为,周子在寡欲的基础上提出无欲,并不是对先贤之论的曲解,反而更上一层,原因在于寡欲还停留在利欲的消长之中,而“性不能无感”,只有“即欲求道”才能真正达到“无欲”,表明了养心的关键不是与物诱隔绝,天理人欲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同体并用”。因此,他指出周敦颐《养心亭记》“无欲”的思想宗旨可与《通书·圣学第二十》(前引)互证。

学圣的要旨在于“无欲”,但在此之前的“一为要”切不可忽视,这里“一”不是首先的意思,而是“唯一”,此“一”便是“静”,再次印证了主静与天地动静的截然不同。(27)黄宗羲云:“静妙于动,动即是静。无动无静,神也,一之至也,天之道也。千载不传之秘,固在是矣。”《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23页。如此主于“一”的思想又见于《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不可亵玩焉。”(28)周敦颐:《爱莲说》,《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99页。周子借莲花不染不妖的形象来寄寓圣人主静的理想,常被理解为借用佛家莲花自喻清高。若对照《圣学章》“静通动直”,周子真正的着意点在于莲花处淤泥(比喻人欲物诱)能“中通外直”,不同于佛教以色为空,否定感觉的真实性,而是“观通”,也就是容纳利欲,但不为滞塞牵诱,即避免“邪暗塞也”,(29)《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64页。从而行动正直,不循苟且,与佛教完全不同。(30)真德秀云:“盖自荀扬氏以恶与混为性,而不知天命之本然,老庄氏以虚无为道,而不知天理之至实。佛氏以刬灭彝伦为教,而不知天叙之不可易。周子生乎绝学之后,乃独深探本原,阐发幽秘。”《南雄州学四先生祠记》,《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224页。很少有人注意“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中“牡丹之爱”紧接“莲之爱”作比,前者所指的即是人本于天性的喜好,反衬出莲花所隐喻的自主,此与“夫富贵,人所爱者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31)《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564页。是相同的道理。

天地之动静,人心之动静,是两个世界,天地在动,人心可以不动,天地不动,人心已动,天地之动静非关人心。这是周敦颐以“主静”于天地之外另立一人极的抱负所在。

周敦颐资引《周易》,在天道之外构筑人极,将人的道德根源从“生生”的“天人合一”中解绑,以“正性命”取代“生之性”,使人极与太极成为“大易”之两翼,重新诠释了《中庸》“与天地叁”的意蕴。朱熹先后三次编订《太极图说》和《通书》,周子著作的面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乾道五年(1169)朱熹第二次进行修订时,将原本分开的《通书》与《太极图》合为一书,并将置于书末的《太极图》移到卷首,指出:“盖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故潘清逸志先生之墓,叙所著书,特以作《太极图》为称首。然则此《图》当为《书》首,不疑也。”(32)朱熹:《太极图通书后序》,《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73页。由此,周敦颐的著述最终落定为表里关系的《太极图附说》和《通书》,以及一些诗文。(33)《宋明理学史》指出:“按潘兴嗣所撰墓志,《太极图·易说》叙在《易通》与诗十卷之前,这不仅表明《太极图·易说》是一篇独立的著作,并非《易通》的卒意。而且表明这篇著作在周敦颐的著作中居首要的地位。”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2页。

从内容上看,《太极图说》全篇二百余字,由“无极而太极”之天道,展开阴阳、五行以至万物。继而提出人为天地间最灵,圣人主静立人极的思想。认为如此圣人便与天地合德,体现了“大易”之旨。他注“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曰:“此言圣人全动静之德而常本之于静也。盖人本阴阳五行之秀气以生,而圣人之生,又得其秀之秀者,是以其行之也中,其处之也正,其发之也仁,其裁之也义。盖一动一静,莫不有以全夫太极之道,而无所亏焉。”(34)《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8页。这里的“本之于静”按“人本阴阳五行之秀气以生”之“本”来理解,也就是本始于“静”,可以生发出“全动静之德”,此“静”还是动静义。因此,朱熹说“圣人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35)《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28页。虽然提到“自作主宰”,但“静定其心”是工夫,并不以“静”为主宰。对于朱熹来说,他的“主宰”是“理”,就不能承认“静”的本然地位。(36)朱熹并非完全不识周子“静”之本然义,他注《太极说》云:“故人虽不能不动,而立人极者必主乎静。惟主乎静,则其著乎动也无不中节,而不失其本然之静矣。”《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37页。

可见,朱熹诠释周敦颐的天道论和人性论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在《通书》首章注中就提出:“此书与《太极图》相表里,诚即所谓太极也。”(37)《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55页。后世学者深信之。如黄幹说:“濂溪周先生,不由师传,洞见道体。推无极以明阴阳之本,人物化生,万事纷扰,则定之以中正仁义,而立人极焉。盖与《河图》《洛书》相为表里。”(38)黄幹:《鄂州州学四贤堂记》,《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205页。明初,有“理学之冠”美誉的曹端作《通书述解》,基本沿袭朱熹《通书解》,为当时四方学者争相传诵。书中进一步强化了《太极图说》与《通书》同源的解释框架。朱熹的注释并非没有道理,承其师李侗之说,以“太极”为理,“人极”只是太极“就人物上推,亦只是此理”。(39)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29页。“太极图只是一个实理,一以贯之。”(40)《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65页。这样一来,朱熹以“实理”解释“太极”,完成了周敦颐作为理学开宗的理论修正。以天地之动静来理解圣人之静顺理成章。其实取消了周子的人极,回到“天人相续”“天人合德”的老路上,而且还进一步实体化“太极”。他所做的《伊洛渊源录》十四卷以“理”为门户,(41)“《伊洛渊源录》记周子以下及程子交游门弟子言行……其后《宋史》道学、儒林诸传多据此为之。盖宋人谈道学宗派,自此书始;
而宋人分道学门户,亦自此书始。”《伊洛渊源录》,《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804页。虽然尊周敦颐为祖,但实际上是以二程为宗,这样就彻底抽走了周敦颐思想中最重要的易学源头,完全成为前“理”学的过渡人物。

朱熹的解释随着其官学地位的确立成为不刊之论,“主静立人极”被消解,后儒遂以“静坐”解之,专心于“静坐”工夫。“昔周子有‘主静立极’之说,程子因之,每教人‘静坐’,李延平又教人‘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本朝陈白沙先生亦以‘静中养出端倪’为宗,筑春阳台,置水一盂,对之静坐者数年。阳明先生则云,静坐非是要人坐禅入定,只是借以补小学求放心工夫,而良知之说必求之未发之中。其言不一而足。至罗念庵,又溯濂溪‘无欲作圣’之旨,而求端于静。”(42)刘宗周:《艮止说》,《刘子全书》,第514页。“静坐”的目的是体认道德本体,朱熹说:“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得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则心下愈明静矣。”(43)《朱子语类》,第2602页。因此,他在解释《通书》“寂然不动者,诚也”时说:“本然而未发者,实理之体;
善应而不测者,实体之用。动静体用之间,介然有顷之际,则实理发见之端,而众事吉凶之兆也。”(44)《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57页。这里,“诚”不仅被解释为“不动”之实理,还将动静纳入体用的模式,贯彻了“表里说”的思想,也就是以宇宙论的模式套解人性论。后儒真德秀对此做了发挥:“大凡有体而后有用,如天地造化,发生于春夏,而敛藏于秋冬,发生是用,敛藏是体……人之一心,亦是如此。须是平居,湛然虚静,如秋冬之秘藏,皆不发露,浑然一理,无所偏倚。然后应事方不差错,如春夏之发生。物物得所。若静时先已纷扰,则动时岂能中节?故周子以静为本。”(45)真德秀:《真西山答问》,《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47-48页。

然而,儒家若倡“静坐”,必然纠缠于禅氏。更重要的是,在道德领域沿袭天道之动静导致了二元分裂,从而陷入理论困境。因此,周子所倡之静被归为“道者气象”,(46)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22页。佐以《爱莲说》的印象,认为他受到释道的影响,获得了道德本原的神秘体验,实质上是回避理论困境,后人依循此路径只能治丝益棼。(47)“主静工夫是周敦颐修养论的一个主要特色。但《太极图说》和《通书》都未详细说明主静的问题,更没有讨论静坐、静修的问题。”陈来:《宋明理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6页。《四库全书总目》指出:“《太极图说》与《通书》表里之说,元何虚中至特著一书辨此一语,论者亦递相攻击,究无定评。至于‘主静’之说,明代诟争尤甚。”(48)《周子抄释》,《四库全书总目》,第1228页。所谓“明代主静之说”一般以陈献章(1428—1500)“静中养出端倪”为始,继有湛若水(1466—1560)“随动随静”体认天理,王守仁(1472—1528)主静“实兼动静”,聂豹(1487—1563)和罗洪先(1504—1564)“归寂”,欧阳德(1497—1554)良知“常静”,王畿(1498—1583)“静者心之本体”,至晚明高攀龙(1562—1626)“主静以见性”等。诟争的焦点正是“静”的安静义和主宰义的分合。以静坐工夫体认天理的路向承接的恰好是安静义的“主静”说,但实质上默会的是程朱理学对“主静”的理解。而传承主宰义之“主静”说的,恰恰是主张在人伦日用的酬酢万变中体悟求证,正是理学对周子的偏读孕育了对自身的挑战。

明弘治十四年(1501),王阳明游九华山,在地藏洞遇异人谓之云:“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49)《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25页。六年后,三十六岁的王阳明谪赴贵州龙场,途经江西萍乡拜谒濂溪祠,赋诗道:“千年私淑心丧后,下拜春祠荐渚蘋。”(50)《王阳明全集》,第687页。翌年,他在龙场“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51)《王阳明全集》,第1228页。从出入佛道二教到钻研理学,王阳明深契于周敦颐纯正的儒家思想,却始终与程朱理学格格不入。他在赣州时,“亲笔写周子《太极图》及《通书》‘圣可学乎’一段,末云:按濂溪自注‘主静’,云‘无欲故静’,而于《通书》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是主静之说,实兼动静。‘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旧注或非濂溪本意,故特表而出之”。(52)《王阳明全集》,第1183页。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周子与程朱的不同,“洙、泗之传,至孟子而息;
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53)《王阳明全集》,第127页。而在王阳明的“良知”中可以看到“主静”思想的痕迹。“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
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54)《王阳明全集》,第64页。良知无关动静,循理则未尝动,将道德本根与“动静”做区隔,与“无欲主静”之旨并无二致。其后学称:“夫良知无动无静,故时动时静,而不倚于动静,君子之学循其良知,虽疲形饿体而非劳也,精思熟虑而非烦也,间查辨说而非聒也,清净虚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日休,故学贵循其良知,动静两忘,然后为得。”(55)欧阳德:《答周陆田》,《欧阳南野先生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8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11页。可以说已经把人的道德意志辨析得非常清楚。

晚明刘宗周(1578—1645)说:“圣学之要,只是在慎独。独者,静之神、动之机也。动而无妄,曰静,慎之至也。是为主静立极。”(56)刘宗周:《学言》,《刘子全书》,第564页。他觉察到周敦颐的主静的“静”与《太极图说》中天地动静的“静”是不同的:

周子主静之静,与动静之静迥然不同。盖动静生阴阳,两者缺一不得,若于其中偏处一焉,则将何以为生生化化之本乎?(57)刘宗周:《学言》,《刘子全书》,第593页。

动静有对待才能化生万物。他的学生问:“周子既以太极之动静生阴阳,而至于圣人立极处,偏著一字,何也?”他回答:“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58)刘宗周:《学言》,《刘子全书》,第629页。黄宗羲揭明:“先师云‘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一语点破,旷若发矇矣。”(59)《宋元学案》,第499页。“旷若发矇”的评价表明,黄宗羲认为在刘宗周以前,周子的主静思想一直是被误读的。(60)熊十力指出:“周子以‘主静立人极’,而于‘静’字下,自注‘无欲故静’,则此静非与动相对之静,而以停止之静讥之可乎?”熊十力:《论汉学与宋学及宋明理学史》,见郭齐勇编:《熊十力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200页。

王阳明的“致良知”和刘宗周的“慎独”都是在真正理解了周子“主静”之旨后的推衍。在他们看来,“主静”从来就不是工夫。因此,黄宗羲对朱熹的理学传道谱系评价说:“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则必欲沟而合之,良无庸矣。”(61)《宋元学案》,第480页。他既肯定了周敦颐思想在北宋继起圣人之学的价值,又指出二程之学与周子之间无法消弭的差异。明儒中认识到周子之“静”非“静坐”之静的学者不乏其人,如汪俊(生卒不详,弘治癸未1493年进士)指出:“周子图说之主静自注无欲故静,《通书》曰‘一者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则是主静之静乃所谓一者而非阳动阴静之静也。伊洛源流疑出于此,张子之天德,邵子之天心皆指是为说也。”(62)《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50页。顾宪成(1550—1612)说:“周子主静盖从无极来,是究竟事。程子喜人静坐,则初下手事也。”(63)《明儒学案》,第1387页。陈龙正(1585—1634)认为:“止者心之常,艮背亦止,行庭亦止。静者太极之常,生阴亦静,生阳亦静,主静者艮止之义乎?”(64)《明儒学案》,第1501页。

周敦颐“主静”思想脱胎于《周易》,在自然世界之外开辟人的道德世界,较之先秦从经验事件中推得道德根基,已经从囿于适当欲望的合理性转向人的道德根源,在理论上探索实践理性。“无欲”的提出是对先秦儒家,尤其是孟子关于人的欲望的理解的全面突破,虽然与“寡欲”只一字之差,但已经进入道德意志层面,因此,他讨论的不是如何成德的工夫,而是道德根据。正如明儒王廷相所言:“太极之说,始于‘《易》有太极’之论……南宋以来,独以理言太极而恶涉乎气。”(65)王廷相:《太极辩》,《王廷相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96页。周敦颐仍然保持着理学前的传统。

其次,虽然不能否认周敦颐的思想经历过佛道的洗礼,但他的学说不是创造本体论来回应佛教理论的挑战,而是对人的实践理性的探索,并且一开始就自觉地不离天道,表明他的儒家意识始终是自觉而明晰的。(66)周敦颐致妻兄蒲宗孟书云:“上方兴起数百年,无有难能之事,将图太平天下,微才小智苟有所长者,莫不皆获自尽。吾独不能补助万分一,又不得窃须臾之生,以见尧舜礼乐之盛,今死矣,命也。”蒲宗孟:《先生墓碣铭》,《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第136页。虽然在著作中借用释道意象,但从论述的角度和提出的观点来看,都与佛道二教的教旨意趣迥异,说明他并不需要借助佛道两家的思想和语言来助推儒家的思想。若放到北宋中期庆历新政的历史背景中,可以发现,他主张重新解释人的道德根源,针对的是制度设计对人心腐坏的无能,通过诠释经典唤醒读书致仕的官员,使他们能发自内心地实践君子之行,而不是以坐享制度恩惠和利用制度漏洞为能事,此为又一话题当另表。

再次,程朱理学虽然认识到了周敦颐思想的意义,但只是借用其说自辟建构理学体系之路。因此,当后学试图从理学所立的道统中寻绎逻辑线索时,自然发现理解周子的困难,不仅为反思程朱理学提供了最好的话头,也启发了心学想要在根本上超越理学的思路。(67)谢遐龄依据黑格尔观点指出,陆九渊心学表明自身意识觉醒,为中国思想启蒙之标志。谢遐龄:《论陆九渊心学的思想史地位》,《中州学刊》2020年第5期。由此更加凸显出周敦颐思想的深远意义。同时也反映出“理学”不仅无法容纳宋元明思想的多样性,还会模糊其学说的真实面目,说明以“理学”框范宋元明三代思想的局限性,这就对呈现理学以外的思想提出了迫切要求。

最后,由于后学往往坚执天道与人道的关系越紧密理论就越高明的信念,既不论证两者“天然”的同一性,也不检讨其适用的范围。然而,天人合一恰恰与周敦颐的宗旨背道而驰,他试图开启的正是在天道之外另立人道,认为人道可以在天道之外遵循自己的原则,这样做不仅没有打破天人关系,反而更加深化了儒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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