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卜算子》三首误辑考论——兼及《水云集》版本与《诗渊》编次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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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逸文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刘克庄是南宋后期的重要作家,所作诗文甚多,有《后村先生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传世。今人孔凡礼从明抄本《诗渊》中辑出五首题为刘克庄所作的《卜算子》,因不见于刘克庄传世文集,故于《全宋词补辑》一书辑入刘克庄名下[1]82,其词如下:

四大因缘做,苦海凭船渡。一舟卓清风到岸头,得上无生路。人叹风贫苦,我步闲闲趣。脱体全空没一文,胜似石崇富。

自入玄门户,寂寂清虚做。静里披搜四假身,勘破尘行路。悟上还重悟,得得真闲趣。收住身中无价真,岂逐人情去。

风汉闲中做,彼岸神舟渡。万里晴空无片云,月照南溪路。割断寃情苦,默默明玄趣。一任傍人笑我贫。肚里非常富。

纤软小腰身,明秀天真面。淡画修眉小作春,中有相思怨。昔立向人羞,颜破因谁倩。不比阳台梦里逢,亲向尊前见。

梅岭数枝春,疎影斜临水。不借芳华只自香,娇面长如洗。还把最繁枝,过与偏怜底。试把鸾台子细看,何似丹青里。

辛更儒整理的《刘克庄集笺校》承孔氏所辑,将这五首词自《诗渊》纳入《刘克庄集补辑》中。(1)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6册,中华书局,2011年,第7624页至7625页。案,这五首词在孔凡礼《全宋词补辑》与辛更儒《刘克庄集笺校》两书之中并不完全一致,第二首词《卜算子·风汉闲中做》中第二句,孔本作“彼岸神舟渡”,辛本作“彼岸神仙渡”。考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诗渊》(后文所引《诗渊》内容,皆出自该影印版)第4105页,原本为“彼岸神舟渡”,故知孔是而辛非。又,《卜算子·风汉闲中做》中第四句,《诗渊》作“月照曹溪路”,孔、辛二人之书皆作“月照南溪路”,二本皆误。

但是,这五首从《诗渊》中辑出、被归入刘克庄名下的《卜算子》,其中前三首(《卜算子·四大因缘做》《卜算子·自入玄门户》《卜算子·风汉闲中做》)亦见于唐圭璋所编之《全金元词》,题为金谭处端所作[2]401-410。

对于《卜算子·四大因缘做》等三首词的作者归属问题,各家观点不一,莫衷一是。孔凡礼先生于《诗渊》中辑出这五首词时曾言:“此五首之前三首,与后二首格调颇不类,姑录于此。”[1]82后又于《增订湖山类稿》一书中说:“《诗渊》中……所引戴复古、刘克庄之词中,皆羼入金元道士之作。”[3]184细品这五首词,前三首颇多道家修真之语,后二首则作闺中哀怨、惜春自伤之言,前后风格迥异,确乎不似出于一人之手。可见,虽然把《卜算子·四大因缘做》等三首词归于刘克庄名下,但孔凡礼先生对其作者归属问题始终存疑。

然而,单凭作品的风格并不足以确定这三首词为何人所作。需详细考证各家所据之本的成书年代及版本流传的情况,方可推断三首《卜算子》究竟为何人所作;
又需详考各家所据之本的编次体例,方可厘清三首《卜算子》窜入他人名下的原因。

唐圭璋《全金元词》中谭处端所作之词,皆自《道藏·太平部·水云集》中录得[2]2。《全金元词》中归于谭处端名下的三首《卜算子》,位于谭处端《水云集·卷中》。现考谭处端及其别集《水云集》相关信息如下。

据《白云仙表》载,谭处端,字通正,号长春子,宁海(今山东牟平)人,为金全真七子之一,生于金太宗天会元年(公元1123年),卒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五年(公元1185年)[4]381-382。

谭处端的别集见于目录著述者有二。其一名为《水云集》,又名《谭先生水云集》。龚显曾《金艺文志补录·集部·别集类》载,《水云集》为“羽士谭处端”所撰[5]1433。莫友芝《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载:“水云集三卷,金谭处端撰。”[6]1285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载:“水云集三卷,金长真子谭处端撰。”[6]1079此外,《甘水仙缘录·长真子谭真人仙迹碑铭》云:“作歌诗百余篇,目之曰《水云集》。”[7]731-732《金莲正宗记·长真谭真人》云:“所有应世歌咏近数百首,目之曰《水云》,深明铅汞泝流之道,大行于世。”[8]357《七真年谱·谭处端》云:“其畅道接物诗词,目曰《水云集》,行于世。”[8]384《金莲正宗仙源像传·谭处端》云:“有《水云集》行于世。”[9]375《白云仙表·长真君》云:“有《水云集》行于世。”[4]382以上书录之言与道藏之语足资互证。

今世所传谭处端之《水云集》,集前有谭处端同乡宁海州学正范怿于大定二十七年(公元1187年)所作之序,集后有范怿之子范某序,范某序之后又有无名氏所作之序,凡三序。据此三序,可知入明以前,《水云集》先后共四次付梓。首次镂板工作由濬州全真庵主王琉辉等人主持。范怿《水云集前序》云:“濬州全真庵主王琉辉等,镂板刊行,广传四方。”[10]845大定二十六年(公元1186年),此板毁于濬州水灾,刘处玄再次刊行《水云集》。范怿《水云集前序》云:“值丙午岁,大水漂没,其板散亡,掖水长生先生刘公运慈悲心,开方便路,遣门人徐守道、李道微、于悟仙等诣吾乡,属余为序,欲再命工发椠,以永其传,可谓仁人之用心也。”[10]845范某《水云集后序》云:“值丙午间,浚郡大水,漂没其板,神仙长生刘公闻之,不胜悯悼,即命工重刊于东莱玉真堂。”[10]864-865因常年战乱,刘氏所雕之板未能保全下来,一高姓路钤与其妻于淮楚之地访得《水云集》全本,后交由山阳(当为今淮安县)城西庵雕板印行。范某《水云集后序》云:“今又值累年兵革,天下无有全者,路钤高友,并其妻孟常善,举家孜孜慕道,往来于淮楚间,访寻真人遗纂,乃于门弟子处,疑若神授,得其全帙,恐其斯文之泯绝,今复镂板印行于山阳城西庵,实见高君用心于教门之切也。”[10]865后又因时局动荡,战乱不息,全真典籍的书板大多被毁,唯《水云集》因藏于屋壁之中而幸得保全,并由道士张志全再度刊行。无名氏《水云集后序》载此次刊刻经过云:“顷有道友张志全不远数千里而来,携斯长真子谭师父平世述作《水云集》一部,特以见遗某,然而不解文墨忝于教门,粗钦慕之,奈屡经兵火,将诸全真玄奥之书板集俱已焚毁,殆仅唯有此集,幸好事者藏诸屋壁仍存焉,若不再行镂板传于四方诚恐泯绝,又阂将来慕道者参访耳,愿为重刊之序。”[10]865

谭处端《水云集》按文体类别进行编次,共分三卷。据笔者统计,上卷次第收七言律诗40首,七言绝句18首,五言律诗2首,五言绝句10首,颂13篇,歌5首,语录1部;
中卷收词74首;
下卷收词75首。统其全书,共计收作品237篇,其中近体诗69首,词149首。

目录著述中另有谭处端别集一种,名为《水云前后集》。龚显曾《金艺文志补录·子部·道家类》载:《水云前后集》为“长真子谭处端撰,范怿序。又有《语录》,见《道书全集》”[5]1433。此外,《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谭处端》云:“有《云水前后集》行于世。”[11]423《有像列仙全传·长真子谭处端》亦云:“有《云水前后集》行世。”[4]711-712然而,《水云前后集》似已失传,今难睹其貌。《水云集》与《水云前后集》的关系,据笔者推测,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水云集》与《水云前后集》分别为编次不同的两个版本系统,后《水云集》因被编入《正统道藏》而得保其全帙,而《水云前后集》则逐渐散佚,以至失传,仅见于著录之中。其二,《水云集》与《水云前后集》本为同一系统。考龚显曾《金艺文志补录》所载,可知《水云前后集》中并无谭处端《示门人语录》一篇。复考今传《水云集》,则可知不见于《水云前后集》的那篇《语录》为《水云集》上卷所收之最后一篇。以此篇为界,其前所收之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颂及歌等,皆可目为“歌诗”之体,囊入上卷之中,其后所收之词凡一百四十九阙,则为“诗余”之类,括进中下二卷之内。此二文体判然有别,由《示门人语录》一篇隔开。因此,或许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水云前后集》之前集,即是《水云集》之上卷,所收者为谭处端创作的歌诗,不同之处在于前集未收《语录》而《水云集·卷上》收之;
《水云前后集》之后集,即是《水云集》之中卷与下卷,所收者为谭处端创作之诗余。正统年间所编之《道藏》,所以纳《水云集》而非《水云前后集》,盖在前者有《示门人语录》一篇,而较后者更全面。

此外,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金艺文附·集部别集类》亦著录《水云集》三卷,然归其入元,当属钱氏失考[5]1433。

入明之后,《水云集》被编入《正统道藏·太平部》。民国以来,《明道藏》共被影印五次,《水云集》因此亦得以重印,有五版重印本。其第一版由上海涵芬楼于1925年据北京白云观所藏正统十年所刊之《明道藏》影印,为石印六开线装小本。此版本为与郝大通《太古集》的合印本,首页至次页次第标写《谭先生水云集》与《太古集》之卷次,次页亦标明该书为“中华民国十四年二月上海涵芬楼影印”。此版为上下双边,无左右栏,无版心,无界行,半页十行,每行十七字,每页天头左侧写有《水云集》或《太古集》字样,右侧从右到左次第标明卷次与页码。《水云集》第二版由台湾艺文印书馆于1977年缩小影印,其书为32开本。同年,台湾新丰出版公司缩小影印《水云集》,为16开本,这是《水云集》第三版影印本。1986年日本株式会社中文出版社缩小影印《明道藏》,名曰《重编影印正统道藏》,编为16开本30册,《水云集》由是获得第四个影印版本。1988年,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三社联合,以涵芬楼影印本为底本、补以上海白云观旧藏本缩小影印《明道藏》,编为16开本36册,精装。《水云集》亦在其列,见于该书第25册中第八四五页至第八六五页,此为《水云集》第五个影印版。此版为三节板刻印,四周单边,无界行,每版节二十行,每行十七字,书耳处次第标出“水云集”之字样与卷次,书耳下标出册数与页码。

除《正统道藏》版本系统,世传《水云集》尚有另一版式。该版为四周双边,有界行,大黑口,三鱼尾,版心处次第标明“水云集”字样、卷次与页码,每半页九行,每行十七字,现藏于国家图书馆。此版板框模糊,框角处有开口,界格扭曲,行气不齐,所刊文字笔墨粗重往往不易辨识,殊非精本,笔者疑其为活字印刷所得。考其字样,字形趋扁,间架方正,颇似“赵体”,笔者据此推断该版书的刊刻时间可能在《正统道藏》系统的版本之前,或于金元时刻成。

除刻本外,著录之中亦载《水云集》有抄本传世。《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云:“旧写本,十一行二十五字。有大定丁未范怿序。”[6]1285《藏园群书经眼录》亦云:“旧写本,十一行二十五字。有大定丁未东牟州学正范怿德裕序。”[7]1079此抄本笔者未能得见,不知今流于何处。

回到《卜算子》三首的作者归属问题。据上文,在编入《正统道藏》以前,《水云集》共经历了四次刊行。其最早版本的结集刊行时间为金大定二十六年(公元1186年)之前,最晚版本的刊行时间也在金正大六年(公元1229年)或元至元二十六年(公元1289年)之前。而《诗渊》的成书时间,据孔凡礼所考,当在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至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之间[12]1。显然,《诗渊》成书的时间远远晚于《水云集》结集刊行的时间,故三首《卜算子》由《诗渊》窜入《水云集》的可能性不大。又,据上文,《水云集》的版本流传情况甚明,似乎并未发生其他文集羼入《水云集》中的情况,且三首《卜算子》尚未见于早于《水云集》的别集与选本,故而三首《卜算子》由其他文集窜入《水云集》的可能性亦微。综上,可得如下结论:《卜算子·四大因缘做》等三首词当为谭处端所作并收于《水云集》中,后被《诗渊》误辑为刘克庄所作。

接下来探讨《诗渊》误辑《卜算子》三首为刘克庄所作的原因。对该原因的考察,当从《诗渊》的编次情况入手。

《诗渊》一书卷帙浩繁,编次体例复杂纷乱,又因流传过程中颇多脱简,今已远非足本,故而考辨《诗渊》的编次情况实在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所幸陈尚君先生《〈诗渊〉全编求原》[13]一文对《诗渊》编次的全貌做出了较为清晰的梳理与令人信服的推断,为后来人的工作指明了道路。值得注意的是,《诗渊》第3842页至3843页的目录中专辟词选一栏,与之对应,《诗渊》第4095页至4122页的正文所录皆为词,误辑为刘克庄所作的三首《卜算子》也赫然在列。据笔者统计,这些词作共为276首,涉及55个词牌,六个朝代35位作家。(2)《诗渊》第3842至3843页词选部分的目录也标注出了每个词牌下抄录的具体词作数量,但据笔者考察,目录中所标出的数目往往与正文中所收录的词数不一,例如《卜算子》,目录中标注为四首,但正文里抄录了六首。现将《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特点归纳如下。

第一,《诗渊》选词,并非按作者而是按词牌编次,词牌之下再次第标明作者或文集,分别抄录其词。如词选部分首列词牌“鹧鸪天”(第4095页),其后次第标写“宋后村居士刘克庄”“宋许棐”“宋汪元量水云诗”,并于各人名下分别抄录其词,作者名后所录之词,皆为该作者所作。同一词牌之下,若所录之词不止一首,则词与词间用“又”字隔开,如“鹧鸪天”词牌下,《鹧鸪天·诗变齐梁体已浇》与《鹧鸪天·翠凤金鸾绣欲成》间用“又”字隔开,《鹧鸪天·翠凤金鸾绣欲成》与《鹧鸪天·潋滟湖光绿正肥》间亦用“又”字隔开;
或词与词间不用“又”字隔开,而是空出一格以为标记,如“清平乐”词牌下(第4106页),《清平乐·休休莫莫》与《清平乐·藏藏摸摸》间以空格隔开;
或既无“又”字亦无空格为标记以辨识二词者,如题为戴复古所作八首《西江月》(第4112页至4123页),《西江月·役我尽因心意》至于《西江月·作伴修行未是》,八词之间,既无“又”字,亦无空格。

第二,同一词牌之下,作者编次顺序之先后大致由其所处朝代而定,如“忆秦娥”词牌(第4108页),其下先录唐代李白之词,后录宋代汪元量、刘克庄之词;
同一朝代之作家在不同词牌中次序较为灵活,如“鹧鸪天”词牌之下,刘克庄列于汪元量之前,而“忆秦娥”词牌下,刘克庄位于汪元量之后。偶有同一词牌下,作者不按其朝代排序的现象,如《满江红》词牌(第4100页至4101页),其下先录宋代华岳、赵希蓬二人之词,再录元代周权、张弘范之词,后又回录宋代刘克庄之词。这种情况很少,可视作例外。究其原因,盖《诗渊》为抄本,又其体量巨大,抄写过程中材料整合的工作往往不易进行。抄录者有时甫一录完某朝作家之词,又见前朝亦有同调之作,于是只得补录于后,因此乱其体例。

第三,《诗渊》中所录刘克庄词数量颇多,时而出现连续几个词牌之下只录其一人之词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只在这些词牌中的第一个词牌后标明作者为刘克庄,后面的词牌不再注其名号,而仅以“前人”二字代之。如《诗渊》第4014页至4015页,《风入松》《摸鱼儿》《哨遍》《卜算子》四个词牌次第排列,其下所录之词皆为刘克庄之作,而《诗渊》只在《风入松》这一词牌下标明“宋后村居士刘克庄”的字样,其后三个词牌之下则皆书“前人”二字,以代“宋后村居士刘克庄”之意。

第四,华岳之词与赵希蓬之词常常联袂见录于《诗渊》之中,且总是先录华岳之词,后录赵希蓬之词。如《诗渊》第4108页至4109页,“念奴娇”词牌之下,先录“宋华岳《南征录》”中《念奴娇·倚藤临水》一词,复录“宋赵希蓬”所作《念奴娇·功名富贵》一词。华、赵二人之作连录的情况在《诗渊》里多次出现,究其原因,盖如孔凡礼所言,华、赵二人这些被连录的作品当为唱和之作,出自《华赵二先生南征录》一书。孔凡礼于《全宋词补辑》中言:“《永乐大典》卷九千七百六十三等处引了《华赵二先生南征录》,先录华诗,次录赵诗,华唱赵和,说明是合撰。《诗渊》各册多处引《南征录》的诗,先华后赵,华唱赵和,说明这个《南征录》就是《华赵二先生南征录》。这和今本《翠微南征录》只有华诗的不同。”[1]3孔氏之说甚是。在《诗渊》中,华、赵唱和之作的连录关系非常稳固,抄录者甚至不惜为之打破《诗渊》中“先按词牌编次,同一词牌之下再按作者编次”的总体编次原则。如《诗渊》第4096页,“瑞鹧鸪”词牌之下,先录华岳《瑞鹧鸪·挑尽银釭半夜花》,再录赵希蓬《瑞鹧鸪·强将纸帐醉黄花》,复录华岳《瑞鹧鸪·华月楼前见玉容》,又录赵希蓬《瑞鹧鸪·温柔乡里覩春容》,前两首词同押平水“六麻”韵,为一组唱和词,后二首词同押平水“二冬”韵,为一组唱和词。两组唱和词次第连录,词的作者交替出现,正是打破了《诗渊》“先词牌、后作者”的编次原则。

厘清《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体例,再考编次上出现的错误。这些错误可以分为七种类型,分别考述于下。

(1) 衍“又”之误。《诗渊》之中,同一词牌之下若录有多首词,则词与词间时而以“又”字隔开。但有些“又”字,并不出现于两词之间,而是出现在一词中的上下阙间,将一首词割裂成两首,由是致误。如《诗渊》第4100页所录之《满庭芳·烟敛云收》,其中“物外访相知”与“随时”二句之间有一“又”字,然考《满庭芳》之调,知此二句分别为一首词中上阙之末句与下阙之首句,故“又”当为衍出。

(2) 脱简之误。如《诗渊》第4110页所录之词《木兰花慢·乾坤秋更老》,此词从“乾坤秋更老”录至“俯怜四海苍生”,仅为词之上半阙。然此词并非残篇,考《全金元词》第729页,该词下半阙为“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究其原因,或为《诗渊》编者所据之本中此词为残篇,抑或为《诗渊》编者在抄录过程中粗疏大意以致于将此词漏抄半阙。又如《诗渊》第4114页首行“崖箫声绕天来”至于第三行“化作今日京垂春”为唐李贺《荣华乐》后半部分,考李长吉歌诗,知“崖箫声绕天来”前有一“洪”字,然《诗渊》第4113页最后一字为“而”而非“洪”,且第4113页最后一行所录为《南乡子》之词(此处尚有其他问题,见下条“错简之误”),则知《诗渊》第4113页与4114页之间必有脱简。脱简原因或许不在作者之失,而因《诗渊》原为残本,第4113页与4114页间的部分则恰是脱落之一处。

(3) 错简之误。《诗渊》第4113页倒数第二行,在陈师道《南乡子·阴重雨垂垂》之后出现“又”字,此当为另录一词的标志,然“又”字之下“晁大夫……”直至本页最后“……颇有家风”,语意错乱实难断句,又详考该页倒数第一行文字的用语表达习惯,似乎并不符合诗词写作的行文风格与语法特征,且其文意与前一行文字颇难相通。由此推知,《诗渊》第4113页最后一行文字当是由其抄录者误从它处移录于此处,是为错简之误。

(4) 误录词牌。《诗渊》中时而出现一个词牌之下所录之词并不属于这个词牌牌调的情况。如《诗渊》第4110页至4111页,“木兰花减字”词牌之下收华岳《木兰花减字·懒取冠儿》一词,然考此词牌调,当为“满江红”而非“木兰花减字”;
又如第4111页,“木兰花减字”词牌之下收华岳《木兰花减字·裙儿六幅》一词,然考此词牌调,当为“霜天晓角”而非“木兰花减字”。

(5) 文体失察之误。如《诗渊》第4115页,《题温州太守德政诗后》,考此作之体,实为五律,《诗渊》辑入词选部分之中,为文体失察之误。

(6) 作者失题。《诗渊》中时常出现一个词牌之下直接抄录其词而不题作者之名的情况,但其词作者并非不可考,是为作者失题之误。如《诗渊》第4095页至4096页,“瑞鹧鸪”词牌之下所收《瑞鹧鸪·修行休觅虎龙儿》至《瑞鹧鸪·修行须唱落花莲》九首词,其作者皆未题。然详考这九首词,知其作者为谭处端,《全金元词》第413页至414页题其为谭处端所作,并见于谭处端《水云集·卷下》。作者失题之误,是《诗渊》词选部分最主要的错误,据笔者统计,《诗渊》词选部分共计编次错误约113处,其中作者失题之误便有约64例,占半数之多。有意思的是,这些失题的作品,作者皆为谭处端。

(7) 作者误题。《诗渊》中时常出现将一首或连续的几首词误题为其他作家所作的情况。这种错误又分为两类。一类为由于编者在抄录过程中的不小心而导致的倒乙之误。如《诗渊》第4101页,所录《满江红·缟兔黔乌》一词题为宋赵希蓬所作,然考《全金元词》第877页至878页,知此词实为元周权所作,此为作者误题。而《诗渊》中,《满江红·缟兔黔乌》一词之后写有“又”字,知是另录一词,“又”后有“元此山先生周衡之”字样,知其为周权所作。此另录之词为《满江红·长啸登临》。考《全金元词》第879页,知《满江红·长啸登临》确为周权所作。据前文,因《诗渊》的总体编次原则为先按词牌编次,再按同一词牌下不同作者编次;
而在“满江红”词牌下的宋赵希蓬条目中,是先录《满江红·休羡莺花》等二词,后录《满江红·缟兔黔乌》一词,且“元此山先生周衡之”字样夹在《满江红·缟兔黔乌》与《满江红·长啸登临》之间。由此可推知,“元此山先生周衡之”字样本应录于《满江红·缟兔黔乌》一词之前,然因《诗渊》编次者抄录疏忽,故乙其于此词之后。

作者误题的第二类情况由“又”字或空格后不注明作者所致。这是《诗渊》词选部分的另一个主要错误。据上文可知,“又”字与空格实为同一牌调下一词录毕转录另一词的标志。另外,按照《诗渊》词选部分先按词牌编次、同一词牌下再按作者编次的总体编次原则,可知同一词牌之下,当某一作家之词录尽之后,则会书一“又”字或留一空格,并于其后标明接下来所要抄录词作的作者。但《诗渊》之中时常出现同一词牌之下一人词作已经录毕、但“又”字或空格之后直接抄录另一人词作却不标明该词作者名号的情况。如《诗渊》第4112页,“蝶恋花”词牌下,先次第录华岳与赵希蓬二人的唱和之词,再录元虞集所作《蝶恋花·昨日得卿黄菊赋》一词,此词之后缀一“又”字,“又”字之后复录《蝶恋花·九里山前千里路》一词。若据《诗渊》总体编次体例以观之,则《蝶恋花·九里山前千里路》为虞集之作无疑,然考《全宋词》第590页,则知此词实为宋陈师道所作,为“又”字后作者失题之误。又如《诗渊》第4115页至4116页,南朝宋鲍照的四首诗被误归于唐邵谒之名下,亦因“又”字之后作者失题所致。在“又”字或空格后作者失题所导致的作者误题的情况中,谭处端的作品误题问题尤需受到研究者关注,因《诗渊》中的谭氏之作由于这种原因而误入他人名下者颇多。据笔者统计,由“又”字或空格后作者失题所导致的作者误题的情况,在《诗渊》中共有37例,其中,谭处端之作因作者失题而误入他人名下者,便有30例。

前文以被误辑入刘克庄名下的三首《卜算子》为切入点,考察了谭处端《水云集》的版本源流以及《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问题。这三首《卜算子》在《诗渊》中题为刘克庄所作,但又见于谭处端的《水云集》。因为《水云集》最后一次刊行时间最晚不会迟于至元二十六年,且在流传过程中并无其他文集窜入的情况,而《诗渊》则于永乐年间成书,成书时间远远晚于《水云集》,故《卜算子》三首为谭处端所作无疑。

又考《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体例与错误,不难发现,谭处端的作品误录问题在其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其原因有二。其一,在《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中,谭处端作品作者失题的情况有64例,因“又”字或空格后其姓名失题而导致作者误题的情况又有30例,凡94例。考《谭先生水云集》,谭处端传世词作总共只有149首,即是说,谭处端所填之词有三分之二被《诗渊》抄录,却都误归入他人名下。其二,尽管《诗渊》词选部分收录谭处端词作近百首,但谭处端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当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又”字或空格后由于作者失题而导致作者误题的情况中,陈师道等人的名号虽失题于“蝶恋花”等词牌,但他们的姓名究竟还是在《诗渊》的其他地方出现过,如《诗渊》第4019页《木兰花慢·阴阴云日江城晚》一词前便题有“宋后山居士陈无己”,第4122页“古辞”目下亦题有“齐宋鲍照”。然而,《诗渊》却对谭处端或《水云集》的相关信息只字未提。

关于这一点,前人亦有警觉。如前文提及孔凡礼曾言,《诗渊》中刘克庄与戴复古的词作多有金元道士之作羼入;
任德魁《朱淑真〈断肠词〉版本考述与作品辨伪》一文亦言:“这些‘金元道士之作’有数十首之多,或以类、或依调散见于《诗渊》各处,均不注撰人。”[14]二位先生之言甚是,然尚不甚确切。进一步说,在《诗渊》词选部分中不被提及的这些所谓的“金元道士”实则只有一人,那便是谭处端。

《诗渊》如此大量地抄录谭处端的词作,却又总是隐去他的名号,这当不是由于《诗渊》编次者在抄录过程中的疏忽,而应该是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然其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则又不足为后人知矣。

在厘清《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情况及其在编次过程中的错讹之后,《卜算子》三首被误辑为刘克庄所作的原因便一目了然。首先,《诗渊》词选部分的总体编次原则为先按词牌编次,同一词牌之下按作者编次,同一词牌下的不同词作以“又”字或空格隔开;
其次,在编次过程中,《诗渊》又存在作者失题导致作品误入他人名下的问题;
再次,《诗渊》词选部分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通篇不见谭处端之名。据此三点,考《诗渊》第4105页,“卜算子”词牌下的第一首词《卜算子·乱似盎中丝》确为刘克庄所作[15]2642,此词之后缀一“又”字,“又”字之后便是《卜算子·四大因缘做》等三首词,因为谭处端之名不见于《诗渊》词选部分,故此处“又”字之后不注明“谭处端”或“水云集”字样,因而这三首词很容易就会被读者误认为是刘克庄所作。而这也正是孔凡礼与辛更儒在编纂《全宋词补辑》等工作中将《卜算子·四大因缘做》等三首词误辑入刘克庄名下的原因。

但问题并没有结束。考《水云集》,知谭处端仅有三首《卜算子》传世,正是被录入《诗渊》的这三首。但《诗渊》中共录入六首《卜算子》,其中,第一首《卜算子》可考为刘克庄所作,第二、三、四首《卜算子》可考为谭处端所作,又,按照《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原则,除去华岳、赵希蓬唱和词这种特殊情况,同一词牌之下一般都是先录完一位作家的词再录另一位作家的词。显然,谭处端所作全部的《卜算子》已然录毕,那么 “卜算子”词牌下所剩余的第五、六首《卜算子》当不会再为刘克庄所作。若不是刘克庄所作,其作者又会是谁呢?带着这样的疑问,笔者检索文献,果不其然,最终发现,《卜算子·纤软小腰身》与《卜算子·梅岭数枝春》二词的真正作者实为陈师道[15]589,591。

一方面,孔、辛二位先生因未详考《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体例与编次过程中的讹误情况而将谭处端乃至陈师道的作品误辑入刘克庄集中;
另一方面,“卜算子”词牌下,居然连续出现两位作者失题的情况,这在《诗渊》词选部分的编次错误中也是绝无仅有、只此一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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