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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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枨不戒

说起来好笑,上大学以前,我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水仙花。但水仙花的样子我是早就知道的,家里有卷《芥子园画谱》残本,被我当作宝贝,平常临摹学画。除了梅花,画得最多的就是兰花和水仙花。水仙花的叶子可以按照兰花叶子的画法画,但是花画起来比兰花复杂,要把花心那个小小的金盏画出来。没钱买颜料的时候,我就用墨水画,淡墨画花瓣,浓墨画花心,囫囵把特征画全了,总要叫人一眼认出来这是什么。乡下人看画,第一点就是要像;
第二点还是要像,不像,就是画得不好;
第三点,就是喜欢点儿风雅之气。

香港回归那一年,学校为了庆祝,举办了回归主题的书画比赛。几个参赛的同学画的都是公鸡、白菜这类初学者最容易画的。结果出来后,第一名画的是红梅图,第二名画的是紫藤花,第三名就是我,画的是一只母鸡带着一只出壳小鸡,旁边还卧着两枚鸡蛋。老实说,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画技一般,只是题材上是乡下见不到的名贵花草,沾了风雅的光;
颜料选择上也花了大价钱,占了颜色鲜亮的便宜。我能靠母鸡图获得第三名,不过是因为寓意好。我拿到奖状后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不用贴题,画一幅凌波仙子送上去,不比他们的大红大紫更为新鲜雅致?

乡村里常见的花卉只有野花野草和菜花树花,小如米粒的婆婆纳,扫帚头一般的大蓟、小蓟,花瓣轻薄的桃花、李花……看一圈下来就属油菜花最为亮眼。可惜这些花都没有香味,也没有清雅的寓意。香花也有,春天的金银花、夏天的栀子花、初秋的野姜花,又白又香,可惜没有名气,与十大名花相隔的距离不是一星半点。

后来家里建了新楼,父亲在后院砌了5个小花坛,从县城买来了6盆玫瑰。其中最漂亮的那盆玫瑰,沉甸甸的红色花朵足有碗口大,莎士比亚笔下浪漫的诗句终于有了实物的印证,只不过那种美是西洋风情,并不是中国的古典风韵。那时候,中学的花圃里还没有种上芍药,我只能在唐诗宋词里向往传统名花的风采,然后对着画册临摹它们被笔墨诠释后的身影。

有一年过年,街上突然来了个卖水仙的小贩。叔叔过早时看到了,知道我喜欢花,第一个跑来告诉我。

“那东西看起来倒像是藠头果子。”叔叔笑着说道。

我知道水仙是从鳞茎里发芽的。听了叔叔的话立马换鞋,急着去找那个卖花的小贩,生怕去晚了人走了。

“人家马上就过来了!”叔叔一把拉住我,说小贩正顺着街道往这边走。

我并没有得到安慰—要是小贩走到街这头儿,水仙已经卖完了怎么办?但是父亲不发话—没人出钱,也买不了水仙。叔叔最喜欢新鲜东西,他看我十分看重水仙,心里也有点儿意动,怕错过好东西,但又不肯冒险当第一个买花的人,就拉着父亲凑热闹,说是一起去看看水仙。

我这边正忐忑,小贩已经过来了。街上的喇叭里传来声音:“卖水仙啰,卖水仙啰,正宗的漳州水仙—”尾音拖得长长的,远远飘过来,软绵绵的,像是歌谣一般。

我跑到路边,小贩骑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放着两个大大的篮子,慢吞吞地往这边来。有行人从旁边经过,他就停下来亲热地兜售;
每路过一处房舍,他都要伸长脖子,大声往里面叫卖,但是基本上没有人搭理他。不能吃、不能喝的水仙,在小镇缺乏商业的土壤,这个小贩若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就是纯属过来碰把运气的。

“唉,你过来一下!”我们来到路边,叔叔朝小贩招手。小贩立马骑过来,提着篮子下车。

我好奇地打量篮子里的东西。果然如叔叔所说,有点儿像藠头,球形的鳞茎不是我想象的白白的,而是裹着一层黑色的种皮,个头儿也不大,只有乒乓球大小,根部还带着干燥的泥土,整整齐齐码在篮子里。

“老板好眼光!”小贩笑嘻嘻说道,“现在买水仙,养到过年正好开花。摆在屋里,又好看又吉利。”

“真的是水仙?”父亲拿起一颗种球端详。

“那还有假?我这可是正宗的漳州水仙。”

“这水仙怎么养?”叔叔问,“就用水养?”

“它叫水仙当然是用水养。”小贩从车上拿出一个青花纹路的塑料水仙盆,放了三四颗种球在盆里,“放在这个盆里,隔两天换点儿水就行了。”

大家一脸狐疑,不相信还有不用土、不用肥的花。这时,小贩直接端着盆子到门前的水池接了一盆自来水,向我们演示如何换水,又从地上捡了几块鹅卵石,错落有致地堆放在盆里。

“水仙最好养了,放在屋里头看着干净,等开花了,喷香。老板就买一盆呗!”

在小贩卖力的推销下,父亲和叔叔各买了一盆水仙;
隔壁的邻居看到我家买了,也跟风买了一盆。小贩的生意好不容易开张,说话越发好听,不要钱的恭维话张口就来。5颗种球10块钱,塑料盆2块钱。母亲看着茶几上这盆价值12块钱的水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愿得偿,也不在乎,喜滋滋地围着水仙盆转,东看看、西看看,恨不得它立马就发芽,明天就开花。照顾这盆水仙成了我在寒假里的重要工作。

给水仙换水在我手中成了一门艺术。自来水要先放置一天,换水时,把种球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洗干净鹅卵石和盆,再把种球外皮的脏黏液轻轻搓掉,放回盆里,最后把鹅卵石放进去,堆放在种球之间,摆好位置。如果出了太阳,我就把水仙盆放到大门外晒太阳;
若遇雨雪天,水仙盆就移到生了炭火的屋里。水仙很快长出了叶子,绿色的、肥厚的、兰叶一样的叶子,一片又一片探出头,像是田垄里发芽的蒜苗。我一心盼着自己养的水仙第一个开花,每天都要用尺子测量叶片的长度,记录它的生长速度。

那年冬天,我的梦里也飘着雪白的水仙花瓣。可是我的水仙没有开花。所有人买的水仙都没开花。其实早在叶子长到铅笔一般长的时候我就有过怀疑:那叶子越长越细,越长越绿,似乎不像是画里的水仙模样。但我总是心存侥幸:它也许只是还没长开,因光照不足而营养不良,因品种不同而有细微差别。等到过年,水仙的叶子已经长到40厘米,又细又长,墨绿色的叶片软塌塌的,朝四面散开倒下来,葱不像葱,蒜不像蒜。我终于认清现实—它确实不是水仙。

扔掉那盆“水仙”时,我的心连同梦一起碎了,长久以来的期盼成了一个笑话。大人们并不生气,仿佛这场骗局早在他们预料之中,只是见我认真,所以试一下看看罢了。那“水仙”到底是什么,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野蒜,有人说是葱头,还有人说是兰花,直到叔叔家的那盆“水仙”被移种到菜地里,夏天时,开出了鲜艳的放射状大花,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老鸦蒜!那是山里的野草,专在坟头开花,很不吉利,乡下人最忌讳这花。大人们终于愤怒起来,说碰到那小贩,一定要抓住打一顿,给他个教训。但他们不知道,多年后,这红色的老鸦蒜有了一个罗曼蒂克的新名字—曼珠沙华,象征相思与血泪、哀婉与新潮,将乡野风俗里的霉头一扫而空,成为园林造景的新宠。

大一那年,我终于买到了真正的水仙花。4颗种球,还是10块钱,青瓷的花盆,也是10块钱,花了当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但我一点儿也不心疼。学校里没有鹅卵石,我在花盆里铺了点儿细沙来固定种球,依旧是隔天换水,但照顾得远没有第一次那么精细。但这水仙长势惊人,不到20天,我就在叶心中发现了小小的绿色花箭。一个花箭,又一个花箭,每颗种球都含着一支。每天,花箭都会长高一点儿,这支开始褪掉绿色的薄膜,柔嫩的绿色花苞颤巍巍地探出头来,最肥大的那颗种球的侧面竟然又萌发出第二支花箭……每天光是观察水仙的变化,就能让我体会到无穷的乐趣。

我买了一本新的速写本,画下了水仙的各种素描,不同角度,不同时间,那些流畅绵延的线条,和童年时在宣纸上渲染出的墨汁交汇在一起,10年来的向往和幻想、倾心与虚荣,在这一刻有了新的意义。它是独属于我的水仙,谁也无法夺走,谁也无法代替。

一天,半夜下起了雪。我看小说熬到凌晨才睡,刚睡着不久就被雪落的扑簌声惊醒,睁眼一看,窗外满是莹莹白雪,明晃晃地照在阳台上,一时恍惚,以为是盛夏的月光。而在雪光之中,飘荡着一股半是清寒半是馥郁的花香—我的水仙开花了,6瓣白色花瓣,花心里有小小的一圈金黄,既雅致又严谨,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气质,和国画里的形象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花,无声地笑起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的水仙开花了!可细细端详映着落雪的白花,不知怎的,心里又有些悲哀,仿佛自己曾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半喜半悲之中,我在浓郁的花香里漂浮起来,流向无梦的沉沉的睡眠。

又是一年冬天,又是雪天,阳台上的水仙已经长出花箭,复瓣的花苞沉甸甸的,一天比一天鼓胀,兢兢业业地为最后的盛放蓄积能量。我不知道哪一天它会开花,也不着急得到这个答案,因为你知道它是一盆真正的水仙,这就够了。

它是一定会开花的。不快也不慢,在该开的时候,就会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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