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疼与痛]西海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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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说等风调雨顺了就搬回老家,我总觉得月还是故乡的明。然而现在,我愈来愈觉得惶惑和渺茫,觉得回家的路变得愈来愈漫长。望着没有一滴水的河滩,望着疯长的芦苇,我的心在下沉、期望在变轻。这些自由蔓延的植物,竟然让我想到了新疆楼兰古城的黄沙、意大利庞贝古城的火山灰,还有传说中沉入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的汪洋……
  
  蝌蚪的祈祷
  我悄悄走近刚刚没了水的河床,河床的表面很快被晒成淡淡的干土颜色。在一些稍稍凹下去的小坑里,我看见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没了水的地方颤动着。太阳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喷射着它的火光,河床的四周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剧烈颤抖着的小生灵。面对它们迷茫、含混的神色,听着它们在火焰中无声挣扎的嘶喊,我不忍这么快就从它们身旁溜走。它们翻上翻下左右蠕动,似乎是在各自吸食身上的水分,它们油亮光滑的身体随着光影的明暗逐渐变得干燥起来,由于颤动而弄起的满身湿泥也很快变了颜色……慢慢地,时光似乎凝固,蝌蚪渐渐动不了了。它们只是张着嘴,仿佛还在默默祈祷着什么,那种层层叠加的柔软躯体忽然变得僵硬的过程,看着叫人心疼――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经过了顽强的挣扎、经过了疯狂的嘶喊之后,当它们明白自己的祈祷快变成一种无望的游戏时,它们愤怒了!它们狂跳着、叫嚣着,终于含着半口湿泥,无奈地睁着眼睛死去!
  它们生于水上。从它们睁眼的那一刻起,它们就认水做了干娘。没有谁会揣测未来,没有谁会梦想到,它们会这么早就失去它们生长的天堂。几年前,也就是它们的祖辈,压根儿就不会忧虑自己的子孙会被晒在浅滩之上。那时候的水库,除了冬季结冰,一年三季都是水汪汪的。没有船,只有野鸭、“捞鱼鹳”,还有光屁股游泳的人。水深足有4米,绿莹莹的,映照着山峦的倒影。风和日暖,水波不兴,独坐堤坝边上,有时会看见红色的大鱼从水里蹦出来,然后在空中来个前滚翻或后滚翻,那情那景,真是一股喜悦自上心头,人清爽得都快比得上鸟了。
  我本能地想救它们,但是我不知道要将它们放在何处。举目四望,一片茫茫旱海。在“西海固”,在我十年九旱的故乡,所有的水分几乎都被阳光与风沙没收了。蛙声四起的河湾、长满水草的浅滩,这一切都像梦一样迅速变成了回忆!黄尘漫漫,烈日似火,昔日被强行播进干土里的种子都变成一支支会放响的爆竹,那些偶尔冒出的点点“春色”,也像昙花一般虚晃一闪,旋即被荒凉所代替。
  到处在求雨,到处在喊水,人们都不知道除了“水”之外还会说些什么。在如此的环境下,河滩里的蝌蚪便似进了殡仪馆的火化炉,那熊熊燃起的火焰,令人眩目、叫人心惊!我眼睁睁地盯着它们,看着它们紧紧贴在小坑低凹处最不能被阳光照着的地方,然后一个一个地变成干尸……
  我强忍着泪水,我顽强地向回走。无意中,我又看见一些人,他们用自己惯常跪拜祖宗的姿势跪在地上,手里拿着香裱,口里念念有词,他们想用一种无可替代的方式,信仰或感动什么。
  此刻,再想想那些刚刚死去的蝌蚪,还有它们无声的祈祷,不知怎么,我极想自己嘴里能喷出水来!
  这里曾经是水草丰茂、游鱼嬉戏的地方,这里也是我的妄想被烤焦异化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因为热爱。
  我热爱,是因为我活着;我活着,是因为我还被一些东西支撑着。
  空洞的河流
  下了点儿薄雪,走在冰上有些滑,我就尽量踩在芦苇和蒲草上。草也不高,不过两尺余,很多地方连冰也没有,裸露着光秃秃的河滩。极目四望,只有发白的慵懒的日光、乌鸦的尸骸和河边枯了的柳树……这是早春,该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可是,我的故乡却像收割过的麦田,徒留干巴巴的麦茬地!
  村子被唤为“龙池”,原本该是水天相连、湖光山色之地,现在看看,简直成了笑话!这些差不多被夷为平地的水库,似乎已不将装水为己任,而只是让几条泥鳅隐藏在淤泥表层,就算是给龙池湾的父老乡亲表演了抽象的行为艺术。至于那些蓝盈盈的天和清凌凌的水,那些水草丰茂、蜻蜒翻飞的河滩,就都变成了标本或老唱片,只有到年节的时候,才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翻出来,抹去灰尘、满怀惆怅,听听时光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里曾是我学会游泳的地方,也是淹死过我少年伙伴的地方。那黑压压的人群、滚滚的水浪、撕心裂肺的哭喊,柳树条、席子、挖土的镢头,还像发黄的照片一样锁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狗刨、蛙泳、仰泳,都是我无师自通的拿手游技,那岸边塌了一堆土的地方,正是我和伙伴们戏水、扔泥巴、扎猛子的地方。我们玩“过山车”的土坡已被淤泥填平,但我仿佛还能听见一群光屁股孩子“吱溜”“吱溜”滑进水里的声音――水花飞溅、笑声四溢。玩累的时候,还会到坝沿上找个比较松软的地方,滚一身泥土,像个泥猴一般看着水里大呼小叫的伙伴,然后一边抓着绵绵细土往肚皮上撒,一边大声吼唱在学校刚刚学会的歌:“延水甜,小米香……”
  那时我们守着四大水库,每天都在河边走来走去,随便一条小溪就够我们打发半天的光阴。岸边是一大片的果园和菜畦。杏子、李子和梨,每年都要用四匹骡子拉的那种马车往外乡送。那小山似的果堆,至今还存在我的记忆里。韭菜、白菜就不用说了,莲花菜底下藏个孩子都难找到!
  河滩碧绿,天高云淡,条条小溪编织着它的春梦。更有蝴蝶翩翩于野花中间,青蛙跟蟾蜍立在断树枝上,一只捞鱼鹳忽然俯身在水里一点,便能叼出一条晃着尾巴的鱼。那情那景,谁能分辨它是江南的水乡还是西北的村落?有一回可能是上面水库的闸门没有关好,大水过后,河滩上便留下了数不清的鱼儿――黑的、白的、还有红的,草滩上遍地都是,它们在浅草和溪水里挣扎的样子,连我都管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我记得当时连鞋也没脱,就跑到河滩里去抓鱼――其实,哪里用抓?你只管往怀里抱就是。早晨的水温还是冰凉的,我只觉肚子上堆了一堆冰棍,想把它们搁下来,可脚下又有一条更大的鱼让我走不开……
  恍然一梦,不过二十年,我就立在一条空洞的河流里。这里就像被洗劫过一般,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只留下断垣残壁和刀光剑影。坐在坝沿上,看几只灰鸽子仓皇从眼前飞过,我只觉气短、无奈和孤独。离家之前,我说我只是出去转一圈,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也始终坚持,自己只属于故乡。然而现在,我日益心虚和迷惘,不知道将来回去还能干什么。
  旅行的麦子
  回去的路上,看见山坡上还有几朵小花开着,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光秃秃的群山、羊肠小道、一两棵孤独的榆树,这些在旁人觉得荒凉的情景,在我的眼里,它还是本真的、温暖的。每年回家,我都想在沿途的景致里,看看在我离去的这些日子,故乡变成了什么模样。
  渐近深秋,“青纱帐”已变成了“黄纱帐”,瓜地里只剩下孤独的瓜棚。有些院子长满了荒草;有些水库干涸了;有些退耕还林地带不见一棵树。因为天旱,糜谷几乎不见踪迹,只有几垄荞麦,它像是故乡的门面,还腼腆地在风中摇曳着身子。
  高速公路缩短了城市与故乡的距离,三个小时不到,我就到了老家。还是短短的土墙,还是空落落的谷场,就像是我出门这些年,故乡从来没人动过它一样。母亲的病总算控制住了,看到我们回来,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哥嫂都不在,说是去田里收茴香了。打开锈了的锁,到自己的院子里看看,到处荒草萋萋,落果满地,就连以前圈牲口的地方都长满了笈笈。屋子里除了厚厚的尘土,尚有活物在墙角结网。屋顶漏雨,满墙都是泥水的痕迹,这些不请自来的浪漫主义画家,在主人离去的空当,在墙上留下了自然抽象的作品。
  哥嫂回来,浑身透着浓浓的茴香味。问及收成,都说比麦子强。我问其故:“以前不是都种麦子么,咋又不种了?”嫂子说:“灌不上水是一个原因,茴香比麦子值钱也是一个原因。再说,这几年麦子也叫化肥惯坏了,病多,原先一亩地能收1200斤,现在连500斤也难收了。年年黄疸,还囊胎,有时候连籽种都收不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小方块。那时每逢四五月,日子都仿佛扬花和灌浆了。大人锄草、拔燕麦,小儿在田间地头吹麦管,蝴蝶和蜻蜓也在麦田上空扑扇着翅膀,那情景,真是有些诗情画意。收获季节更是令人向往:到处是麦镰割麦的“嚓嚓”声,大人打捆、转运,小儿拾麦穗、捉瓢虫。麦浪滚滚,汗水纷飞,新麦的气息和农家的笑声,都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殷实的幸福感。
  可现在这些人居然不种麦子了!才有几年,这样的情景就要变成回忆。都想发展经济,都不再种粮食了,那这个世界吃什么?
  出门去田里转转,再也难寻麦子的痕迹。除了尚未收割的茴香,到处都新植了果树和韭菜。这些种了一辈子小麦和土豆的乡邻,终于在经济大潮的席卷下,悄悄做了经济的俘虏。
  蹲在田头,望阡陌纵横,我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祈祷:不要走!不要一去不回头!它们定然是有些急躁了、跟风了。它们一个个大包小包呼朋引伴地去外面,一定是不方便的、是心慌的――麦子,回来吧,你们只是去外面旅行了一回!
  黯然的模具
  静静地,我看见它在驴槽旁立着,上面沾着许多泥水的痕迹。十几年了,这副被我整出几十万块土坯的模具,就像年久失修的茅草屋,破败、颓唐、黯然无光。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打土坯是一种超强体力的劳动。看着师傅们有些优雅地将湿土变成了方正的土坯,然后看着他们在休息的间隙,一边吃着主人端上的糖茶和千层饼,一边嘻嘻哈哈的样子,我便觉得土坯匠跟艺术家有得一比。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等到自己入了这行,自己真正在烈日下一块一块打造土坯的时候,我才如梦方醒:这哪里是培养艺术家的地方?干巴巴的土坯哪里需要什么灵感?“三锹五杵子,二十四个脚窝子”的制坯过程,证明了它与艺术的距离何其遥远!
  土要湿土,须装满三锹;杵子要夯五次,不能多也不能少;脚窝子最是讲究,先用单脚将中间踩实,然后双脚把两边并拢起来,最后在杵子夯过之时,及时用脚跟在四个拐角点四下,整个动作要和谐一致、干脆有力,否则,就是“愣杵子”,不是土坯不合格,就是两条胳膊受损。
  如此繁杂和实打实地拿捏一番,土坯算是制好了,但接下来的工作更细致,更要小心翼翼,用力稍不均匀,便前功尽弃。杵子立定,右脚踢开模具,然后两手将其撑起。随即蹲下来,伸开两掌,轻轻搬起,然后起身,像丫鬟给主子端水,稳了又稳,终于走到码土坯的地方,眼睛瞄准,不偏不斜地码正,这一块土坯才算大功告成。
  当时的行情是一块土坯5分5厘钱,折合当时的粮食价格,我一天下来能挣30斤黄米。我那时年轻力壮,挣钱心切,加上连年大旱,庄稼几至颗粒无收,所以不懂惜力也不算成本,只顾埋下头去,一门心思劳作,唯恐少整了土坯少挣了钱。现在再一算细账,真是有些吃惊:一块土坯按20斤来算,每天整500块,加上坏了的,就超过了10000斤!而这一万斤的东西须靠我身体力行地去完成――而且它还不是成品,还得我一锹一锹、一杵子一杵子地打好、一块一块搬起、一步一步地走着码在规定的地方……
  很难想像,那几年时间,我究竟用了怎样的毅力和信念,一个人在村里和村外,将小山一样的土堆变成土坑,将不规则的湿土整成一行一行方方正正的土坯!
  摸着两寸半厚的模具,我恍惚又记起了当时汗水淋漓的战斗情景。因为出的是蛮力,晚上睡觉胳膊常常疼得没地儿放,可只要接了活儿,就非得争分夺秒,一刻也不敢歇息……我得感谢那几十万块我亲手打造的“艺术品”,是它帮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我也决不否认,那种不计成本的廉价劳动,培养了我吃苦耐劳的工作习惯。一晃十几年过去,如今的我算是有了相对稳定的谋生手段,我再也无须起五更睡半夜地去制土坯,但有时早晨起来,我还会莫名其妙地顺手打开门,看看门背后有没有我磨得明晃晃的铁锹。有时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甚至还会对婆姨说,谁这么早就“�……”地打上土坯了?
  过去的一切虽然都像梦境,缥缈、恍惚,有些不可思议,可我就是舍不得将这些黯然失色的物件丢弃。毕竟,这些粗糙笨拙的模具养活过我,沾着我的汗水和体温。
  疯长的芦苇
  河滩里,我看见一头驴,它被主人拴着,围绕木桩转成了圆圈。正是夏末,刚刚收了麦子,河滩里的芦苇就像施了化肥,最低也没过了脚踝。若是20年前,这里定然聚集了村里大半的青少年,他们会将近百头牲口赶到这里,然后呼朋引伴去水库游泳,或去园艺站摘果子。小家伙们也不会示弱,一边吆喝,一边脱了汗褂去捕蝴蝶,或去小溪捉鱼和泥鳅……
  可是现在这里静悄悄的。淹没在草丛里的毛驴也似乎没了食欲,不时地抬头张望,眼神迷茫而孤单。田埂后面就是园艺站,那些树木葱茏硕果累累的情景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现在只剩光秃秃的田园。一起放过驴的童年伙伴也大多各奔东西,有的甚至去了另一个世界。恍然一梦,那些人喊马嘶的热闹场景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待要努力追寻时,竟只有模糊的影子。
  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养牲口了,因为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铡不动草也耕不动田,所以只能将其卖掉。以前光我们这一大家子,差不多就有10头牲口,现在,连一头也没有了。每到耕地和播种季节,都是花钱请人代劳,而骑惯毛驴握惯犁把的兄弟们,只能站在田埂上,看别人的牲口在自己耕种了半辈子的地方来来回回地犁过。这些正经八百的庄户人,从此也没了驴粪煨炕、没了骡子驮东西,他们的驴圈里,堆满了杂物和柴草。
  先是因为封山禁牧,村里的羊不见了;接着来了“城市化”,青壮年纷纷涌进了城市,农村学校没了学生;现在牲口也没有了,庄户人一个个变成了甩手掌柜。以后呢?以后还有什么东西要消失呢?难不成所有的村庄都会像那些移民搬迁过的地方一样,荒草萋萋,院墙坍塌,窑洞张开黑口?
  我老说等风调雨顺了就搬回老家,我总觉得月还是故乡的明。然而现在,我愈来愈觉得惶惑和渺茫,觉得回家的路变得愈来愈漫长。望着没有一滴水的河滩,望着疯长的芦苇,我的心在下沉、期望在变轻。这些自由蔓延的植物,竟然让我想到了新疆楼兰古城的黄沙、意大利庞贝古城的火山灰,还有传说中沉入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的汪洋……
  也许没有这么严重,也许我过于矫情了,可是当我坐在故乡的最高处,看到有些地方仿佛寺院一般,除了僧人进出,别无活物的时候,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心惊!不见牛羊满山岗,只闻木鱼和铃铛,这样的地方,如何保证人的气场?想起未来,我打了个寒噤!古罗马帝国的建筑遗迹因为火山喷发或生态环境恶化在瞬间毁灭,而我的故乡,她凭什么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落寞和荒芜?
  四野静寂,秋风微凉。折根芦苇,抽取苇心,想跟童年一样做支苇笛,但弄了半天,也没有吹出声响。好在,一声鸡鸣从村子中央隐隐传了过来,我站起来,觉得胸中又充满了无数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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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http://www.zhangdahai.com/shiyongfanwen/zhengxianchuangyou/2019/0319/222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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