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饭] 日本剩饭剩菜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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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满贯万般无奈,只得搭三轮,转中巴,再坐上火车,来到省城。这是他活到六十九岁,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虽然孤身一人,但自打怀礼进城上学那天起,一晃二十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日子虽不宽裕,打下的粮除了他吃,也足够家里的十只鸡、八只鸭、一条大黑狗以及两只小花猫们吃的了。他一天只做一顿饭,早上做好一大锅,不是稀饭就是面条,中午吃的是早上的剩饭,晚上吃的是中午的剩饭。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起个大早,炖一锅菜,沿锅贴一圈死面锅巴。早上吃新馍鲜菜,中午晚上,热了剩饭再吃。
  他命硬,三岁死了爹,七岁走了娘。西家吃一口,东家借一宿,竟也长大成了人。三十三岁那年有个讨饭女人留下来,做了他的女人。可好日子不长,因为难产,怀礼保住了,怀礼的娘还没让他尝够疼女人的滋味,便瞪着两只怎么也合不拢的眼,永远离开了他。从天明到天黑,他忙了家里忙地里,只有黑夜才能闭上眼睛过电影,想怀礼娘梦怀礼娘,一转眼便把怀礼由一个小屎孩拉扯了起来。
  怀礼命好,娶了个城里媳妇,叫乌丽莎,长得比怀礼娘还高还俊还白净,就是千金小姐的派头太大。这也难怪,儿子找人家岂止是门不当户不对,简直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亲家公是省里的大领导,出来进去有小车接送,见他一面还得经过站岗的武警战士同意。
  怀礼的婚礼是在省城办的。当时怀礼让他去,他没去。不是不想给儿子添喜气,不是不想见见大城市深宅大院嫁过来的儿媳妇,也不是不想拜会一下亲家,只是怕自己蓬头垢面地朝那个金碧辉煌的地儿一戳,使得本就低人一等的儿子益发矮人三分。
  儿子和媳妇婚后回来过一趟,此后忙于工作,又添了女儿,再也不曾回过。孙满贯孤身一人在家,仍是伴着猫狗鸡鸭过活。村邻们都说,老贯现在可是小米跑到锅盖上――熬出来了,千万别再吃剩饭了,一天三顿全到翠花饭店买着吃,多得劲儿。听了这话,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一个做了一辈子苦力靠吃剩饭苦捱过来的人,老了却要一天到晚袖了手,到饭店买那一日三餐的现成饭,不吃出病来才算个日怪。况且,那是翠花的饭店,在他最饥馁的时候,翠花隔三岔五地让他带上怀礼,去吃客人的剩饭。同情当然是主要的,但那年月,值得同情的绝非十家八家,为何偏要私下惦着他老贯?还不是心底里看得起他这个人!
  最近,怀礼也不知得了甚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卧病在床的儿子,总觉得家里的保姆不顺手,便又想起了爹。别人领儿他不知道,怀礼可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想起爹,就想对了。保姆伺候怀礼,跟爹能比吗?所以他把粮食封了囤,把猫狗鸡鸭送给翠花代为照料,并记下了翠花的手机号码,便急着进城去了。但真的离开村子,愈走愈远,把站在村头歪脖子枣树下的翠花模糊在身后,有一种痛突然死命地抓在心窝子里,撕挠得他老泪涟涟,挂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不想走也得走啊,怀礼需要,爹能不去吗?
  
  来接站的是个小丫头,十七八岁,在出口处举着个牌子,上写:接孙满贯。孙满贯虽没进过校门,但“文革”期间的“扫盲班”倒是去过,自己的名字和常用字还是认得几个的。顺着出站的人流一出站口,他便瞅见了那牌子,赶忙挤过去,用手指着牌子说,闺女,俺就是孙满贯。小丫头上下瞄他几眼,脸上的笑容随即便绽开了。说,爷爷,就是你了,你长得太像叔叔了。说着,一手接过他手中的人造革黑色提包,一手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介绍自己:爷爷我叫莫兰,大家都叫我小兰,是叔叔家的保姆。叔叔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派我跟司机苟叔叔来接你。听了小兰的话,他知道怀礼果然混上去了,不仅使上了保姆,居然还像他老丈人那样,用上了专车,老孙家可算得上祖坟冒青烟了。不过小兰毕竟太小不会说话,从来都是儿长得像爹,哪能把当爹的讲成像儿子呢?
  来到一辆油黑铮亮的小轿车前,早有一位穿着笔挺西装、头也铮亮鞋也铮亮的中年男人候在车旁,见了他,老远便堆起满脸谄笑,耸起肩趋前几步,搀住他另一只胳膊,点头哈腰道,老人家辛苦了,请上车。说着,一手打开车门,一手将他扶进了车里。孙满贯坐在柔软的座上,感到从没有过的舒坦。
  不经意间,车滑出了车站,穿越着一条条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人流如织的街道。孙满贯有点眩晕,把扭向窗外的脸收回,闭上眼靠在那儿,感觉车如行云,沙沙地在飞。
  爷爷到了。保姆莫兰轻轻推了他一下,苟司机已经打开后车门,双手把他扶下了车。
  
  怀礼的房子真高,在十九层,坐电梯的时候,孙满贯晕晕乎乎的,像飘在雾里。进门是个大厅堂。屋里全是木地板,上面还涂着油,亮晃晃的,能照见人影。进门按莫兰的指点正换拖鞋,怀礼已在里屋喊起爹来,让他快进去。听到儿子的声音,孙满贯突然走不好路了,两眼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莫兰上前扶住他,笑道,爷爷莫怕,这是木地板,上面打的蜡,不滑。边说,边推门将他拉到怀礼的床前。见怀礼的一只手远远伸过来,他甩开莫兰,上前一把抓住,攥得铁紧。十来年不见,儿子明显老相了许多,两眼深陷,嘴唇干巴巴的,苍白的脸上乍一看很白,走近了反倒透出一层阴阴的灰来,比他想像的还要消瘦。怀礼任他攥着手,仰脸热热地看着他,半晌才哑着嗓子叫了声爹。只一声,爷儿俩的眼窝,便都闪起了泪花。小丫头莫兰眼窝子浅,此情此景,已是泪人一个。少顷,莫兰拉起他另一只胳膊,说爷爷快去洗洗澡,我去做饭,马上阿姨就该回来了。孙满贯拿眼看着怀礼,怀礼合一下眼,然后睁开了问,丽莎回来吃饭吗?莫兰点点头。怀礼笑了一下,瞟瞟他紧攥的手说,去吧,爹,听小兰的。
  在莫兰的反复示范下,他笨手笨脚地学会了使用热水淋浴器。想想真是亏了,来时专门赶集花三元钱洗的澡,现在进门还得洗,那三元钱等于白白打了个水漂。头几天老村长听说他要去怀礼家,就专来给他送了一套蓝色涤卡中山装,说这是他当年到大寨参观时专门买的,回来一直没舍得穿,要他走时穿上。又送他一只半旧的人造革黑色提包,要他任啥也莫带,只需提上这个,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并一再叮嘱他,洗个澡,刷刷牙,买双新袜子换上,免得一张口满嘴黄牙板子,一脱鞋臭气熏天,叫人说咱不讲卫生。
  孙满贯洗了澡,换上莫兰备好的衣裳,走出洗漱间,见丽莎已经回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接电话。他突然紧张起来,像个初嫁的小媳妇,手足无措地靠在门旁,不知如何是好。莫兰屏声敛气地忙碌着,上菜时才发现他仍然拘谨地站着,便悄悄拿眼神示意他在客厅的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丽莎收了线,才侧身看着他,点点头说,到了。他忙欠欠身子,嗯了一声。丽莎起身走向餐厅,说吃饭吧。
  在餐桌前坐定,丽莎亲自给他倒了半杯红酒,说,爸,你旅途劳顿,这杯酒等于我代表全家给你接风了。孙满贯并不懂什么叫“接风”,但从儿媳的语气表情里,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在欢迎他的到来。心想自家人终归是自家人,不也是张口就叫爸嘛。虽没有怀礼喊爹那么暖心,可人家一个城里千金能这么叫你,也不容易。孙满贯想着,一激动就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说真的,那酒真叫难咽,又苦又涩的满嘴药味,哪有翠花饭店的小药酒又辣又冲喝起来够劲。
  丽莎看他难受,指着桌上的菜说,别急,吃点菜吧。看着满满一桌的饭菜,孙满贯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没进了。要是在家,他会一筷头子夹起满嘴菜,鼓起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可这是在省城,儿媳就坐在对面,不是城里人也得显出些城里人的味儿来。他拿起筷子就近夹起一块清炒藕片,正待送入口中,却突然想起了怀礼。那时候怀礼只有三四岁,就已经知道疼爹。有一次在翠花那吃剩饭,竟然从碗里夹起一个藕片来。这在当年的淮北农村可是稀罕物,怀礼喜得乱蹦,在嘴里又吮又咂,就是舍不得吃。最后,非逼着他这个当爹的咬下一半,自己才一点一点嚼着咽下。当然,咬下的那一半孙满贯悄悄留着,次日早上让怀礼闭上眼,变魔术似的突然塞进他嘴里,爷儿俩乐得滚作一团。
  丽莎见他夹着菜,怔怔地盯着怀礼的卧室,便说你吃吧,怀礼有病号饭。想到怀礼的病,忧虑一下子填满了孙满贯的肠胃,饥饿感仿佛庄稼地里的旋风,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勉强吃了几口,停下来问,怀礼他,病得要紧吗?
  丽莎道,病倒不是大病,但很麻烦。唉,说出来你也不懂。不过别担心,静养一段,再辅以治疗,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孙满贯是个劳作的人,平时不生病,除了怀礼娘难产去过一回县里的大医院,他连村里小诊所的门槛都不曾踏过。儿媳不告诉他怀礼的病,他觉得也对,因为讲了也白讲,他根本就不懂。他想听的就是最后那句话,怀礼马上就会好的说法让他浑身上下都舒坦。心里一高兴,自然想起了孙女,就问,景景咋还没回?
  怀礼生病后,就一直在她外婆家。丽莎说着,示意他喝酒。孙满贯只得端起酒杯,沾沾嘴唇,夹起一点菜来慢慢咀嚼。
  我呢,早出晚归的,太忙,挤不出时间陪怀礼。说着,儿媳又唉了一声。你们父子相依为命,别看我们同床共枕十来年,他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实还是你。你来了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陪怀礼聊聊,出来进去的让他感到你就在他身边,圆他一个梦,对他的身体比任何化疗药物都有效。
  
  这一夜,孙满贯心里始终虚飘飘的,总觉得房子太高,悬在云彩里头似的,不敢伸开手脚闭上眼睛踏踏实实睡觉。愈是翻来覆去,愈是死钻一个问题,莫非怀礼生就的土命,家里有个赛天仙的媳妇,外头还有丈人罩着,正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时候,好端端的咋就突然害了病,真是老天瞎了眼。
  早上坐到餐桌前吃早饭的时候,孙满贯依然没有从纠结中走出来,头脑胀胀的,两只原本瘪塌塌的眼袋充盈鼓亮,在满脸蟹爪纹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儿媳显然也没睡好,倦容满面,虽然化了淡妆,但打眼一瞥,青青的眼圈清晰可见。莫兰看起来比昨晚还要清爽,动作轻巧,不一会儿便把早饭端上了桌。他和儿媳每人一碗金灿灿的小米粥,碗里卧着只剥了皮的白煮鸡蛋。一锅热腾腾的豆浆,外加一笼精致小巧的菜包。其间摆着几个小碟,碟心里盛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小菜。丽莎看他一眼,说吃吧,便埋头吃起来。
  孙满贯却坐着没动。不是不饿,这么高级的早饭他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翠花饭店的早饭在周围几个村子里最好,也就是稀饭油条。据说有一年老村长陪上海知青到大上海,早饭不过如此,只是油条是回锅的,稀饭里撒了点虾米和瘦肉末,吃起来咸不拉几的,并不比翠花饭店好到哪里去。说真的,这么好的早饭他舍不得下口,想留着等会儿喂给怀礼吃。昨天晚饭后看着满桌的剩饭他就想好了,明天早上,吃今晚剩下的。
  丽莎吃着吃着,见他仍是不动碗筷,停下来不解地问,怎么啦爸,怎不吃饭?孙满贯笑笑,说,昨晚上剩的太多,够我敞开肚子吃一天的。这个,留着喂怀礼吧。
  丽莎半晌没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吃着。吃完,站起来抽张纸,轻轻沾着嘴角,临出门时,才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剩饭,倒掉比吃掉好。怀礼的病,能说跟这陋习没关系吗?
  丽莎的话,孙满贯愣是整不明白。满满一桌子剩饭,有的连筷子都不曾动一下,咋就不能吃了?城里没有鸡鸭猫狗,倒掉就是白白糟蹋了,咋能说比吃掉好?一粒麦子从种到收,旱了浇涝了排病了治,从地里到晒场到囤里,从麦粒到面粉到面条,容易吗?当年上海知青因为偷偷倒掉半碗“忆苦思甜”饭,结果被义愤填膺的贫下中农连续批斗了好几天,才马马虎虎过了关。尽管他没生过甚病,可头疼脑热的病总是知道的,就是没听讲过“剩饭病”, 咋能说怀礼的病跟吃剩饭有关系呢?
  莫兰坐过来,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说,爷爷快吃吧,昨晚的饭已倒掉了,你就别想了。
  一听说剩饭果真倒掉了,仿佛周身叮满了蚂蚁,孙满贯既疼痛又难受,还有一种到小店称盐打油准备付钱时,猛然发现攥在手心里的钱竟然不见了的懊恼。早知道会倒掉,昨天晚上就不该强装城里人,小口吃,慢慢咽,肚子没填饱,倒拿捏出一手心的汗。看着眼前的小米粥和煮鸡蛋,他突然横下一条心,吃,宁肯叫人讲咱贫,也得敞开肚皮吃,休想再倒掉一星点儿。
  
  怀礼屋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比踩在棉花垛上还软和。但每次走进走出的,孙满贯都有点心慌,总觉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踩在脚下不踏实。
  今天炖的是糯米莲子羹。孙满贯让莫兰把床头摇起来,给怀礼围好毛巾,自己坐在床沿上喂饭。怀礼把眼皮掀起一条小缝,见是爹,干涩的嘴唇勉强咧咧,算是带出一丝笑意。怀礼的病总不见好,精神也是愈来愈差。每顿饭不是汤就是煲或是粥的,那么精致,还是吃的没有吐的多。孙满贯把汤匙调正,将匙口轻轻抵在儿子的下唇上,顺着微微张开的口,慢慢将饭洇进他嘴里。尽管莲子很面银耳很滑软,孙满贯还是细心地把它们捣烂。每喂进去几汤匙,都得顿一顿,让怀礼歇歇,呕过了,攒攒劲,再喂。怀礼每一个下咽的动作都很痛苦,每每看得他心如刀绞。而一旦咽进了肚,他心里那个喜呀,真想一个电话给翠花打过去,痛痛快快哭一回。怀礼呕起来更难受,已经陷进深坑里的两只血红的眼睛,在全身的抽搐和胸腔的嘶鸣声中,几乎要弹射而出。他在身后紧紧搂住怀礼,咬着牙祈求老天开眼,把病赶快换到自己身上,只要怀礼能好,跳楼,撞车,下油锅,他都会飞身扑去。
  一碗饭喂下来,比死过去一遭还难受。回到餐桌上,再好的饭菜都不想吃,满心满肺地只想着一件事――哭。每次都是莫兰坐过来,陪着他,安慰他吃。想想日子得过,饭还得吃。如果身子垮了,不就更苦了怀礼?头几天,莫兰可着劲儿劝他吃吃吃。这一阵子,小丫头似乎有点不对头,吃着吃着反倒劝他吃饱就好,不要多吃。今天端上桌的,不仅饭少了,菜也由四个减成了两个。还反复说,宁愿锅里剩,不叫撑成病。撑成病?那一年,面缸粮囤见了底,锅里就五个红芋,叫他熬成红芋茶,稠的嚼成糊糊抹进怀礼嘴里,自己喝茶,整整三天,连红芋皮都没舍得沾沾牙。翠花知道了,喊他去吃剩饭,他一气吃了七海碗,撑得放了一夜的响屁,都没病。
  莫兰听了只笑,说那是从前,年轻,扛得住。你看你现在,嘴角烂了,鼻尖肿了,离撑出病就不远了。
  孙满贯仍是摇头,心想嘴角鼻尖算个啥病,不把桌上的全吃下,眼睁睁看着倒掉,那才是个病,是神医华佗也治不好的心病。他说,你把剩下的留着,热给我吃,不就结了。
  莫兰看着他,说,不吃剩饭是阿姨定的规矩,叔叔都不敢改,我敢吗?
  孙满贯听了,半晌找不出反驳的词来。
  儿媳总是早出晚归的,有时连着几天不沾家,难得在家吃上一顿饭。孙满贯觉得,这就是机会,便开导莫兰:丽莎在,咱把剩下的倒掉;她不在,咱就热了吃,怕甚?
  莫兰撇嘴笑道,爷爷,你以为这是演电影,“皇军”就这么容易被糊弄了?万一说漏了嘴,或者阿姨突然回来撞个正着,你知道事有多大吗?你吃不吃剩饭无所谓,反正家里有钱,不在乎,我端了几年的饭碗却打碎了,你说值吗?莫兰睃了一眼怀礼那关着的房门,又道,再说,我们端的是主人的碗,听的是主人的话,看的是主人的脸,就得对主人忠诚。阿姨的话,折扣是不能打的。在阿姨面前连叔叔都得蜷着,谁还伸得开?
  
  这天晚上,怀礼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后,反倒来了精神,让莫兰喊他过去叙叙。孙满贯喜出望外,心想赶明儿指不定怀礼就好了呢,于是跑了过去。
  怀礼说,爹,你来这里有个把月了吧?
  嗯,一个月零七天了。孙满贯回道。
  还习惯吗?怀礼问。
  比在家得劲多啦。说着,他挺起身子,朝怀礼笑笑。整天猫在楼上,见不着鸡鸭,听不着狗闹,鼻孔里连一丝麦苗的青气都吸不着,憋得人都想学驴叫哩。但不习惯不仅不能说,为了叫怀礼宽心,他还得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生活上还习惯吗?怀礼又问。
  他理解,生活指的可能是吃饭。就说,伙食好得想都不敢想哩。我估摸着,老村长到大寨参观时,也没吃过恁好的伙食。
  怀礼笑了,说,七八分饱就行了,别吃太多,撑出病来。
  一听这话,孙满贯就知道莫兰把他拼死拼活吃饭的事讲了。声音不由得低下了,咕哝道,我也不是不知饥饱,就是想着倒掉怪心疼哩,才使劲吃的。
  你的心情我理解。
  知道就好。剩饭又不是毒药,咋就不能吃了?
  怀礼看爹梗起脖子,又来了劲,苦笑着摇摇头,说,爹,我是吃剩饭长大的,若是毒药我能有今天吗?我现在整天跟辛辛苦苦的纳税人打交道,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感受能不深吗?但谁叫我选择了城市,选择了不吃剩饭的丽莎呢?所以,当我的观念与城市的观念不合,当我的感情与丽莎的感情出现偏差,我不得不选择忍让,顺从。这就叫命吧。怀礼停了下,长长地嘘了口气,又说,爹,丽莎是城里人,却选择嫁给了乡下人。她能跟咱一个锅里搅勺子,诸如穿衣吃饭一类的小节咱都不顺着她,还能和和美美地过成一家人吗?
  怀礼的话,说得他不住地点头。心想乖乖,咱瞎活了六七十,看事竟比儿子差着一大截。丽莎再大样,也是怀礼的媳妇,咱当爹的咋能为了一点剩饭,就给儿子添乱。儿子恁能耐,都愿忍,咱一个泥里水里刨食的人,还有甚不能忍的。想到此,孙满贯便说,怀礼,爹想事是有些差劲,剩饭倒掉就倒掉吧。爹听你的,啥事都由着丽莎。
  怀礼笑了,说这就对了,我想爹就是个明白人嘛。而后正色道,在乡下,能拿住媳妇的才是个爷们。爹你可知道,在城里什么样的男人最爷们?
  孙满贯笑着直摆手,说,那咱咋知道。
  会哄媳妇的男人。怀礼竖起大拇指,一字一顿道,最、爷、们。
  在乡下,只有窝囊废才去哄媳妇。到了城里,却成了长脸的爷们。孙满贯暗自感叹:哎呀,这个城乡差别真是了不得。
  看孙满贯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怀礼异常开心,一时间病情似乎减去了几分。他把头朝外挪了挪,与爹靠得更近些,说爹,你这些天,不想赵姨吗?
  孙满贯一听,脸刷地红了,嘴里嚅嗫着:你赵姨,翠花她,咱想她干啥。而后摇着头说,不,不想。
  我想。怀礼眯起眼说,这么多年了,工作太忙,忙得我抽不出身子回去看看。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想你,我就想赵姨。我是没娘的孩子,她给我剩饭时的笑,我始终觉得那就是亲娘才有的笑。
  怀礼的话,说得孙满贯鼻子酸酸的。说真的,这一个多月来,躺在床上,他没有一天不想翠花的。翠花长得不算俊,但银盘大脸肩宽屁股肥的,看着顺眼。他这一辈子,命里就俩女人:一个怀礼娘,给了他一年的滋润,留下一个怀礼便撒手走了;还有一个就是翠花,虽不是一家人,却招呼他吃了多年的剩饭,像贴身衣一样,常常从睡梦里来到他身边,温暖着他清冷的长夜。
  怀礼说,这些年,除了你一个人生活上不方便仍在吃剩饭,许多传统和习惯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好了,吃饭再也吃不出个饭味来。我就想,赵姨的饭店还在吗,剩饭还留着吗,还有没有人吃?
  他说饭店热闹着呢。剩饭成碗成盆,没人稀罕了,都喂了猪。
  赵姨还是一个人吗?
  嗯。
  该有六十多了吧?
  六十七,都老太婆了。
  怀礼端详着他,说,爹,你也老了。
  孙满贯捋捋枯草般稀拉拉的白发,摸着脸颊上的皱褶,说,可不咋地,年底就七十了。
  怀礼说爹,眼见着你们都老了。你看,是这样啊,我现在身体不好,照顾你的担子肯定是担不起来了。赵姨呢,对我们有恩。如果你俩结合了,生活上互相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结合,指的是成亲吧,孙满贯的渴盼山高水长。早年翠花心情凄苦时,也曾留他过过夜。每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他的求婚俨如掖得严丝合缝的窗帘,透不进一星光亮。她说自打丈夫死后,村长帮她开了个饭馆。那些有头有脸的,酒足饭饱之后都要把她摁在床上,再吃她的“馍”。她说老贯你这人好,打了多年光棍,要说渴哪个也没你渴,可你见了俺眼珠子从来不朝奶子上舔。给你留剩饭,叫你来吃“馍”,是俺觉着你可怜。咱是黄瓜架上的俩瓜,你白生,脆甜;俺是蛤蟆尿过的,腌�,苦。俺是剩饭,只管饥荒不管上台面,做你的女人,咱哪配?所以现在提起这茬,他只能苦笑着摇头,说老了,还出这洋相弄啥?
  怀礼道,近几天我的病理报告就该从北京寄来了。我感觉,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以后谁来照顾你呢?这个问题从我病倒那天起,就搅得我寝食难安。思来想去,我觉得赵姨最好,最合适。你们晚年牵手,总比孤独终老要好。讲到这儿,怀礼有点气喘。孙满贯赶忙起身倒些开水,与凉水兑好,慢慢地给儿子喂了几汤匙。少顷,怀礼接着说道,当然,家里的房子也要翻新,包括你俩养老的钱,我都备好了。说着从枕下拿出一个手机,放到他手上,说爹,这个暂时我也用不着,送你了。回头叫小兰教教你,主动联系一下赵姨,把我的想法和你的意见告诉她。
  
  丽莎把景景带回了家。孙女已有腰窝高,细皮嫩肉的,长的那个排场,休道是乡下,就是城里满大街的孩子,都没法比。孙满贯从提包里拿出在家就包好的两千元钱红包,作为见面礼,满脸堆笑地送给孙女。景景摆着手就是不要,说乡巴佬的钱,臭烘烘的,太脏。莫兰看他尴尴尬尬地僵在那儿,就接过来,俯身在景景耳边哄着,顺势将红包塞进她兜里。景景发现了,气得一把推开莫兰,用两个指尖捏出来,甩进废纸篓,边嚷着讨厌,边拧身跑进卧室,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一顿饭,孙满贯不知咋吃的,心像掉进了豆茬地,扎扎巴巴地难受。吃过,丽莎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也不好走,两眼盯着剩饭发呆。
  丽莎说,怀礼的病不是太好,要去北京住院。你呢,先回去,以后有事再通知你。我已安排老苟给你买好后天的火车票。明天让小兰陪你转转,买点东西。
  孙满贯凄惶了半夜,不到三更就悄然下床,直直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面南长拜,求观世音救苦救难,保佑儿子快快好清白。
  早饭后,莫兰和苟司机带孙满贯下了楼。他们先去了包公祠。老包的故事妇孺皆知,到包河转转,十里八乡不是谁想转就能转的。所以他得去,还得留个影。后去了地税局。莫兰说逍遥津、城隍庙、四牌楼都好玩,去那干吗?他说闺女你不懂,那是怀礼办公的地方,得去看看。孙满贯前前后后遛了个遍,在门岗亭照了张相。回到小区,拉着莫兰和苟司机,在小车旁分别留了影,并一再嘱咐,人照清楚,车和楼也得照清楚。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地把孙满贯带离了这座城市,莫兰的笑脸和挥舞的手,转眼不见了。孙满贯的老泪,瞬间便将窗外的世界涂抹得雨雾迷蒙。儿去北京,他帮不上了。回到家就烧香,他要和翠花一块儿求菩萨。想到这里,孙满贯掏出手机,拨通了翠花的号码,说翠花,晚上到枣树底下等俺,俺要吃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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