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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奇飞
锤子之歌
锤子的逻辑是，先有我，才有世界。
它的真理是，以硬碰硬。
它命令，而不允许质疑;
它提出论点，而不带偏见。
很多时候，它关心结实
和稳固，
它钉一幅画在墙上，
它的力度和准确度是经验的，
也是艺术的，就像那幅画。
锤子恼怒于自身的局限，
它砸碎一物，
而对一个词束手无策。
更多时候，它躺在工具箱中沉默，
而一旦拿在手上，
就暴露了它的野心：
锤打一枚钉子般的诗句，
楔入，灵与肉之间，
松动的，悖论中。
工程机械勾勒的世界图像之歌
在建筑工地，
工程机械的轮廓与侧影，
明亮的线条，
在上午之光的纯净中。
通过泵轮和变速器，
去透视
几何形的社会形态
与世界的真实图像。
在高高的起重臂和平衡力矩上，
饱满的力
引发美的爆裂。
那是经过了自动化程序的
运行着的美，
闪耀在思维活动的空间中。
电子流过金属导线，
思维通过转换器，
去促成心灵的现代化。
扔在柴油机头上的劳动手套之歌
沾满黑色油污，一双白色
棉纱手套，被随意扔在
早已熄火的柴油机头上。
指缝处开了裂，像开口质问
人之存在，
意义的贫乏，
力与时间的残暴……
两个相似的经验符号
互相指涉，又旨归于
把握工具的手感。
它们迟早会带来一双粗粝的手，
与一种新的方法论：有必要
戴上沾满柴油污渍的耐磨手套
去思考，
去审美。
荒野勘探（三）
荒野空旷而芜杂，笼罩在
暗喻的含混中。
思索未及之处，经验
贫乏之地，人何以安居？
哦，世界衰老于心理感知的
迟钝，与生命力的退化。
沉沉头脑震醒于大功率发动机
猛烈的震荡。
而那使机体轰鸣，桩锤
冲击的驱力，
来自我们心智成熟的燃烧
及健壯体魄的暴力。
而歧误涂改了时间表。
勘察数据还未转成理论之光。
日日夜夜，空旷的荒野激荡
总体性的回声。
在晴朗的秋日下施工
那些卸下重物的吊钩
高悬在半空，
闪着秋日下午的金辉——
而金辉是不朽的。
那些洞察或预见过美的
钢丝绳，闪着
合金的光泽——
而合金的光泽是不朽的。
那些法则、差缪、审美，
在建筑施工图
标线上的歧途中
偶遇，带来心灵的震动，
荒凉的郊外落叶纷纷。
设计师的思想，透过分光镜
而被物理学的
理性语言捕捉。
而逃逸的部分，也是不朽的。
工地上的观测员
一位观测员转动着
水准仪的望远镜，
从目镜的一头，以十字线瞄准。
客体成像于他者的注视中，
世界通过透镜，照本来的样子
显现出来，
又被标尺的刻度测量。
而现实的虚幻性在视差之中，
所忠实的真理，
或许只是
由数字筑造的幻象。
观测员转换了视角，
看到事物逃离了尺度
而悠游。
他的惊疑
引来了准绳、夯头、铁锹。
但在筑基之前，世界还处在
单眼的透视中。
废墟考古学
城中村拆迁。
旧墙体倒塌后，
是挖掘机和桩工机械的宴乐。
福科的考古学的探铲，
小心探进
理智的缺陷层。
在深夜，
我们的忧虑，空虚，无意义，
构成一座废墟中
闪光的碎片，
无数“此刻”的碎片。
福科的考古学的探铲，
小心探进
精神深层的空洞。
深夜失眠，此刻是
挖掘地下停车场的嗒嗒声，
轰轰声……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1年6期）
亡灵书
为了黄昏时
在门前的雪地上留下熟悉的脚印
为了在风雪夜里
听到某人犹豫的敲门声
为了桌面上吃剩的面包被吃掉
我写下这亡灵书
在一盏明亮的油灯前
为了沾满茶渍的杯子
不知何时被洗得透明、发亮
为了损坏的门把
在一次转身关门时发现被修理好了35452F5C-3464-4420-AED8-CB2C886658CA
为了在空空的马厩
还传来某人清理马粪时
铁锹刮地的刺耳声
我写下这亡灵书
在一盏明亮的油灯前
为了那些半新半旧的衣服
再穿旧一些
为了一个人在雪天烤火取暖时
不因炭火太旺而觉得浪费
为了听风时不感到孤独
我写下这亡灵书
放置于死者的墓穴中
风暴
当父亲挥斧劈下的时候，
一只苍鹰从头顶的天空掠过。
父亲没有抬头，没有感到
恐惧，只专注于
手里的活计。
当斧子劈落的时候，
鹰也没有受到惊吓，
它专注于保持完美的翔姿。
利斧无碍鹰的飞掠，
而鹰无损利斧的劈落。
但父亲并不知道，
他把斧子挥舞得
像一只鹰，
而鹰并不知道，
它飞翔有时像一柄斧。
利斧在天空飞翔，
苍鹰从天空劈下。
两种速度引起的风暴
从天边隐隐而来。
此刻平静，难以觉察。
风暴过后的田野
父亲粗厉的怒斥声
如今变成含混的咕哝。
耕马急促的鼻息也缓慢下来，
此刻它在悠闲地咀嚼，
它的长脸被一只平息过残暴的大手
深情抚摸。
正是遗忘，
让草叉成为阴暗田野上闪亮的事物，
在它被发现之前。
就像短暂的沉默，风暴涂黑的嘴唇
说出明亮的语言……
工地的下午之歌
下午的时间修改了
长长铁臂的斜影
一个近视的测量员转换了视角
在推土机的玻璃反光造成的
瞬间盲视中
看见了事物精确的尺度
和清晰的界限
哦，铁的斜影劈开了铁
却又保留事物的完整性
这并不矛盾。恰如铁的定律
包含了容易忽视的谬误
哦，大地短暂的宁静
来自机器的轰鸣和打桩机的锤击
一道铁的语法秩序
使大地微微震颤
哦，永恒的轴心转动
而转动之力来自我们的筋骨
星空
长久地阅读，深深地厌倦。
直到一只白蛾带来田野的空旷
和悠远，将焰火
视为欢快交媾的婚床。
长久地阅读，深深地孤独。
那耕夫遗忘在草垛上的铁叉
直指灿烂的星空——
你多么渴望用词汇
创造另一个星空。
长久地阅读，深深地忧郁。
一匹马冲破厩栏，掠过烛火。
它远逝了，最终埋葬在
一颗无名星星的微光里，
而你的喉咙还忍着一声嘶鸣。
野燕麦
一株野燕麦，我营养不良的兄弟，
脸黄肌瘦，孤独地
站在荒地上，贫瘠的
白垩石缝隙中。
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被脾气暴躁的父亲惩罚，
而让不敢搭救的母亲
心痛落泪。出生时难产的
可怜的孩子，
缺乏细心的照顾，颤巍巍地
渴望着爱和温暖。
病枯的野燕麦，你知道吗？
我们有共同的穷父亲。
我要跟你站在一起，
听你说出内心的金黃。
我要带你回家，
在深秋天黑之前。
暮色
晚餐过后，暮色还亮着，
风还暖和，我已将你
爱成玫瑰的灰烬
和它之前的摇曳的魅影。
将你晚风吹拂的头发
爱成一朵暮云，
飘向江河、树林、蓝色的山岚。
我的爱曾迫使一条河流
进入枯水期;迫使一条船艇
陷入沼泽，难以动弹;
我的爱也曾迫使一场雨
酝酿很久，
至今仍未落下。而此刻
暮色还亮着，时间的荒野上
两头史前的大型野兽，
用嗅觉谨慎地试探对方。
气味
乡愁的气味其实就是父亲
衬衫的汗味，他在挖掘时
锄头铡伤香芋的新鲜味道。
就是耕马咀嚼过的迷迭香的
辛辣味，马鞭草的苦味，
马打响鼻时从肺部呼出的异味。
乡愁的气味也是父亲打扫马厩时
马尿浓烈的刺鼻气味。
那还是母亲洋葱炒蛋的香味，
她就着煤油灯清点土豆种子时
煤油的气味和灯芯燃烧的焦味。
这些气味，与俯身嗅到自己
身上的气味一样熟悉。
一种隐秘的火焰，比记忆和语言
更加明亮。
（以上选自《山花》2021年11期）35452F5C-3464-4420-AED8-CB2C886658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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