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侧写与虚构的完备性(综评)

【www.zhangdahai.com--其他范文】

黄德海

不管什么时候,面对十几篇文笔不同、风貌迥异的作品时,难免会紧张。要怎样把这些作品在合理的形式下较为充分地描述出来?总不能写下标题之后,就一篇篇点评吧?更何况,这十几篇作品的作者,虽然都是青年,最大的年龄差却是二十五岁,差不多是两代人了。当然,年龄大的未必就一定写得好,既然是作品,可以用来衡量的,大概只有技艺。

技艺的素材阶段,并非客观发生的事,更可能是已经在思维的幽深处选择过的记忆。不是浮泛的掠影,而是那些永志不忘的什么,最终成了写作的起点。在我看来,边楚月《却笑先人何独苦》、程天慧《倒江湖》、王宁婧《迷津》,主要写的,就是对一段时期的记忆。

《却笑先人何独苦》不像小说,更接近于记事散文。不过,虽然是记事,如果对照作者的年龄,有些事不应该发生在作品中的“我”身上,因而更可能是迹近记事的虚构。我们暂时不去纠结以上的问题,从作品中明显能看出来的,是作者要写祖辈、父辈经历的苦难。这些苦难,有些是听说的,有些是身经的,却都是记忆较为初期的形态,还没有深入每个记忆点丰富的细节,也未能发掘其中蕴含的深层内容。

《倒江湖》关心的问题没有《却笑先人何独苦》那么大,甚至从作品里可以看出,作者更关心的是自我对世界的认知——切身,是写作非常重要的基点。不难看出,作者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重男轻女的不满,对社会诸多不良行为的反感,对部分习俗的敏感,甚至有了一点对自我行为的反省,对某些成长瞬间的把握也较准确。不过,总体来说,叙事还从属于自然的时间顺序,虚构只是在某个固定点上的发挥而不是从容的有意而为,大部分概况和细节的交替也没有出色的安排,有些表达还带着明显的青涩口吻。

不同于上面两篇的纪实特征,《迷津》充满了幻想色彩,我觉得这色彩是作者的刻意为之,也就是说,是一种锤炼风格的早期尝试。这个尝试也让作品保持着抒情性,语言始终流畅,不时跳出的警句,也能看出作者炼词和炼句的自觉。只是,始终稳定的流畅语言,有时会带来差别化语言的消失,活动在其中的人因此笼罩在语言的魔方之中,很难拥有屬于自己的声口,也让作品更多是静态的描写而不是动态的推进。另外,对较早时期的写作来说,警句或许短期是让人惊艳的,但不小心会引发长期的路径依赖,甚至不当的虚荣,损害长久写作所需要的平静、朴实和耐心。

对上面几位,我很想说,他们对记忆的处理还没有明显的特点,是尚在雏形中的铁,暂时还看不出未来的形状。不妨来看《布洛克的小说课堂》讲过的一个故事。在一次课上,布洛克发现了一位极有写作潜力的学生,她的天赋和经验都足以支持她写下去,可这个学生说,“如果她的文学前途没有保证,就不想浪费时间在写作上”。布洛克虽然告诉了她是多么优秀,却由此觉得,她“永远不会达到自己的目标,因为她缺乏那种非达到目标不可的决心”。“在创作成功之前,几乎每个人都得经历一段非常崎岖的道路。如果还没动笔写,她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努力最终会付诸东流,又怎么指望她走到那段崎岖道路时,面对挫折和失望,还能站起来?”

整体的、绵延性的记忆,往往留有素材的痕迹,很难直接成为作品。当记忆受到某些因素的触发,要重新生成新的叙事肌理的时候,写作者往往会不经意地动用侧写技能。这里的侧写(profile),借用了心理学用法,是指心理咨询师根据咨询者的行为方式推断其心理状态,进而分析其生活环境、成长背景、职业范围和可能的性格。应用在侦破过程中,心理咨询师就成了侧写师。在不少影视作品中,侧写师往往神乎其技,简直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准确预言了罪犯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因其自身特点,侧写从开始就带有不完备性,被证实之前,只能算是一种具有较高借鉴意义的揣测。

对心理咨询也好,对罪犯推测也罢,侧写的重要工作,其实是从某个或某几个点开始,描摹出一个较为清晰的形象。在比喻意义上,写作也不例外,出于知或不知原因的触发,记忆中的一些片段被点亮,原先围绕这片段的其他记忆因为黯淡或太普通,无法进入作品之中。于是,写作者开始根据这部分被点亮的记忆,重新开始勾勒一个完整的世界,虚构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在这个专辑的作品中,大头马的《口吃》、黄淮的《桃园》、蒋在的《外面天气怎么样》和丁颜的《UFO要来》,都具有部分的侧写特征。

《桃园》的作者在写作时,对记忆进行了有意的拣选。无论孩童时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还是对周围世界的观察,甚至对长大本身的认知,对人心的部分思考,都时有亮眼的部分。只是,作品似乎还少了些细致,没有把蕴藏在整体中更值得思考的部分提炼出来,很多地方匆匆掠过,缺乏侧写需要的精准。除此之外,作者对自己意识到的东西还有想尽快表达的急切,有时候会把后来的看法前推到更早的时期,让人物有了不符合其年龄特征的观察和感慨。年幼的归年幼,年长的归年长,写出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特点,或许是作者今后可以注意的问题。

《口吃》的记忆亮点,不知道是小说中看起来异质生活的某个或某些点,还是那幅推进了情节进展的画,亦或是其中人物略微的口吃特征,反正,作者较为完整地勾勒出了人物自身和他们周围的世界。小说中的人,似乎悬浮在世界之上,很难把他们的行为一一安放到确然的现实之中。以上说法不是质疑,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类人的生存状态,用不着像传统现实主义那样,每个点都提供翔实的合理性证明。这些悬浮在世界中的人,较少的是行动性的日常,更多能够看到的是他们的心理状态和选择方式。这大概不只是时代给出了新的人物,也跟作者有意选定了这样一部分人有关。

《外面天气怎么样》的起点,应该是跟一个足浴城姑娘有关,其中有什么触动了作者。作品中的“我”,和那个足浴城的“她”,也都没有较为完整的生活和行为轨迹,她们的对话充满有意的防范和戒备,却又似乎不停试探着是否能够打捞到彼此深处的一点东西。在社会中受到的碰撞甚至伤害,让她们都有彼此倾诉的愿望,却也不愿意轻易触碰,因而虽然渴望畅所欲言,却往往戛然而止。在这样绊绊磕磕的交流中,能看到作者对女性意识的自觉,对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认知,甚至在一定意义上锚定了某个能深入探索的人性之核,却又在小说推进的过程中出于某些原因遗憾地滑过。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跟上面两个作品不同,《UFO要来》涉及的生活面很广,戒毒、家暴、抑郁、精神分裂、心理治疗,事情的来龙去脉,其间的种种因果,都交代得足够清楚,把叙事中的很多虚线,认真地变成了相关的实线。在一些段落中,作者甚至涉及了因果背后更深入的差异,比如信神者和无神论者之间不可调和的认知和几乎必然背离的生活轨迹,以及他们对此一背离算不上深入却清晰准确的判断。如此复杂的情形,词语的飞梭往复,原本可以完成一个精妙的织体,经纬分明又精致巧妙。不知道是不是作者还没来得及把这一切完全织好,因此有些线头还较为明显地露在外面,灾难的密集性让作品编织的图案有洇成一片的部分,稍稍破坏了整体的精美。

上面的描述,只是我的阅读印象,很难作为判断。能够从四个作品中清晰感受到的,是前面提到的侧写感。作者们试着把自己意识中的某个方面写清楚,因而着力追逐着自己的印象,要把主要方面准确地呈现出来。或许,这就是前面说到的侧写特征:有些什么已经氤氲成形,却还缺乏实证的检验。对小说来说,这个实证的重点,不是传统所谓的真实生活,而是虚构的完备性——我们后面会提到这个问题。或许也可以说,以上作者已经展示了自己能够准确呈现记忆亮点的才能,只是还需要某些特定的检验。

不过,我大概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因而太容易表达对才华的赞赏,过于急切地说出了自己的期望。还是老成持重的人,表达得更准确,也更有锐气——日本女画家小仓游龟,曾问她的老师安田韧彦,她学画到底有没有才能,是否遐想而已?安田正在作画,闻言搁笔,回头怒喝她:“你入我门来一共画过几幅画,来问这个?成功不成功是画到死后别人说的话!”

后面的一些作品,我不知道以怎样的顺序谈起更好。比如,是完备度已经相当不错却在关键点上有所欠缺的,还是虽然有借鉴的可能可已经更换了借鉴对象实质内核的?更复杂一点儿,如果有所欠缺是一个写作者有意的尝试,是不是需要给予更多的鼓励?或者,如果借鉴作品早已不是单纯的借鉴,而是踏踏实实的创作,只是受了所读作品潜移默化的影响,那应该将之看成无意的借鉴还是有益的吸收?問题没有那么容易回答,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就不妨从一种特殊的借鉴说起。

厂刀《在大巴离开之前》,写的是小镇上生活的小五,早早退学,筛沙赚钱,表现凶悍,偷偷喜欢着姜司。原本,小五期望用积攒下来的一千多块钱和卖摩托所得,憧憬着用于和姜司的婚姻。没想到,姜司也辍学了,准备去外地打工。原本作为结婚积蓄的钱,小五想买部手机送给姜司,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没想到运气急转直下,先是学驾车撞了石头,司机让他赔钱,随后卖摩托的时候老板压价,最终弄成身无分文。为了准备给姜司的礼物,小五起意去偷,被人抓住并故意陷害,连送别姜司都没能成功。

这个作品里的小镇,具备着这个时代小镇不少的特征,却也并不突出,人们的生存和思维方式,也跟此前的时代没有太多差别,冷漠自私、弱肉强食是其底色。当小五不经意拥有了美好想法时,似乎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对手,合伙算计着他不多的一点积蓄,直到连美好想法最基本的那一步也未能完成。这样集中的祸事袭来,很容易让人想到老舍的《骆驼祥子》,几乎在每个特定的时间点上,那些事就必然地降临到人物身上。在他们笔下,人物仿佛拥有某种吸纳坏运气的特质,总会不偏不倚地迎头碰上。

很难说《在大巴离开之前》是对《骆驼祥子》的有意借鉴,非常可能的是,《骆驼祥子》式的灾祸集中写法,已经成为小说创作的某种范式,可能对后来者造成了潜在的影响。照此模式,人物会成为时代特征的标志物,或者人性暗面的检测仪,很容易在作品中失去他们原本就不多的自在,变为某种未经反思的意识的标签,证明某些早被宣布为正确的统一说法。不过,小五并没有如祥子那般变得麻木,姜司坐大巴离开了,“汽车的尾灯时不时亮起,发出猩红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神经”。那个几乎被魔法困住的小五,或许会从这刺疼里看到点儿光亮,以更鲜活的样子走进作者的下一部作品。

相比《在大巴离开之前》,林培源的《同龄人》很难看出有什么借鉴,但读着读着,能隐约感觉到鲁迅《故乡》的影子——也是从异地短暂回乡的结构,也有同龄人的发展对比,也有对人世变迁的敏锐感受,甚至同龄人之间情感上的关联和理智上的疏远也有相近之处。我说不准这算不算借鉴,因为经典和母题的相似性,是任何作品也避免不了的问题。更何况,即便是借鉴,重要的也是有否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内核的更新。

深入比较一下会发现,《同龄人》除了上述与《故乡》的关联,很多方面显然已经有了更新。小说中自然楔入的方言和南方风情的书写,提示着所写地域的改换;精心设置的时代背景,意味着时间的明确变化;记忆中闪现的精神元素,则提示着思想状态的更新。更重要的是,鲁迅作品中“我”的归来,仿佛有着明确的“先进”优势,虽然在怎样的情感关联中,都能看出“我”对几乎亘古不变的乡村和其中人的居高观察。《同龄人》则不同,不论命运给了两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多么不同的人生,“我”并非领先于时代的人,也没有拷问朋友的故意,因而小说的视角更多是平视,所有的只是差异,只是“二十年过去,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而已。

从居高观察到平视视角,这或许是小说写作中一次不小的调整,其间有明确的文学思维变化。当然,也并非有了变化就完成了超越。再次比较两个小说,会觉得《故乡》面对社会的时候是敞开的,能直接感受到生活粗粝、坚硬的质地。《同龄人》也写了不少社会面的艰难,却时有封闭的感觉,生活的鲜活泼辣好像被圈在一个精美的环状物中,阅读时常常觉得置身事外。我不太清楚,这是技术精湛的小说比鲁迅那种小说的更进一步,还是后来者需要跟前辈学习的地方,只知道,这样的缝隙肯定值得认真思考。

对以往作品的借鉴甚至模仿,是后来者的必然,文学史上的例子层出不穷,用不着少见多怪。需要注意的大概是,怎样让借鉴变成脱胎换骨而不是点金成铁。从借鉴走向更深处的自己,大概还需要多看、多想、多写——是冯内古特讲过的一个故事:“我曾经问过画家悉德·所罗门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区分一幅作品的好坏……在这个问题上他给了一个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他说:‘看过一百万张画,你就不会再出错了。”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前几天,有位好玩的朋友读到《格兰塔》网站上美国短篇小说家艾米·布鲁姆的一篇文章,顺手翻译了他觉得有趣的部分。文中有一处写道:“一位朋友说她的父亲经常很粗鲁,但很少犯错误。这句话会在故事中出现,即使我不得不为它构建一整个婚礼派对的场景。”差不多可以类比,说父亲的那句话,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记忆亮点;这句话出现在故事中,则是沿着这个亮点开始的虚构;而当作者准备为这个故事“构建一整个婚礼派对的场景”,那我们就明白,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虚构完备性的重要。

虚构完备性从记忆的某个断面萌生,最终却要在作品里自足长成。不妨以枯山水为例。枯山水的造型,跟设计者看过的真实山水有关,但动手制作的时候,合适的比例、尺寸、意境等,就要在枯山水本身完整地实现,无法再依赖真实的山水。说得具体些,当记忆中的亮点在虚构中重新出现的时候,它也就脱离了原先的逻辑关系,必须凭借技艺重新搭建一个世界。我们手头的这组稿子里,章雨恬《观音洞》、王晨蕾《曼哈顿的幽灵》、杜梨《北京人在瓦伦》,已经在相當意义上具有了虚构的完备性。

《观音洞》的现实起点,应该是作者对情感生活的某种观察,比如人跟人长期相处的困难,比如对未来生活的恐惧,比如拥有亲密关系的人跟周围人的关系。小说开始了,那些具体的观察和记忆倏忽远去,我们看到的是两对情侣的山野之旅。旅途中好像没什么特别值得说起的事,温吞吞的行程,不太合胃口的饭菜,不够理想的民宿,各怀心思的人们,趋于平淡的感情,当然,还有那趟难言完美的观音洞之行。事情看起来琐琐屑屑,但因为有人物各自的动态性格,形成了很好的叙事张力,让人耐心地跟随走完这个旅程。众多的细节最后支撑起一个信心,起码让其中一个人有了跟生活和解的可能,“能够坦然走进黑暗,也学会了与黑暗中蛰伏的生物和平相处”。

《曼哈顿的幽灵》应该起于作者海外生活的所见所闻,或者只是对流浪汉生活的某种揣想。到小说里,作者已经能够耐心地编织出一个丰富的世界,其中有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同一文化间不同社会阶层的差异,不同年龄层次的人对情感和生活理解的差异,还有一段最终没有言明的暧昧情感。这些不同的元素混合在一起,搭建起一个丰富的世界,那些不断穿插的理解和反理解、信任和反信任、接纳和反接纳,并非单向地驱动着小说世界,而是多层次地交织在一起,共同传递着复杂的文化交流障碍和可能。最有意味的是,作者没有把这交织的一切付诸解决,只是让部分障碍和交流的可能落实到“我”身上,试着理解不同文化和社会情境中的人,也试着理解自己身上那些可能是执拗的独断,从而在写作中完成一次曲折的成长。

《北京人在瓦伦》开始有些像游记,散散漫漫地写瓦伦所见,同时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仿佛一场回忆之旅的缓慢前奏。很可能,这个还算安闲的开头,是作者的记忆亮点之一,是它打开了虚构的闸门。故事继续发展,节奏忽然变了,舒缓中开始透出隐秘和紧张,不少地方有了歇斯底里的预兆。果然,在激昂的情绪之中,那些隐没在暗角的生活冒出了头,里面活跃着海外世界的疾风巨浪,也有不时伸出人性暗面的锐利尖刺。作恶、背叛、欺骗、遮掩、抚慰,所有的事情仿佛都要置放在利益的天平上重新衡量,不幸开始显现,“我看向他的黄眼睛,被风沙掩埋的琥珀里,逐渐露出不幸的昆虫”。到最后,只有回忆里的时光才构成一抹轻微的亮色,而这抹亮色也让几乎所有的人加入了利益博弈,临了,竟是在惨烈的博弈中透出一点情义的光芒。

应该说,上面三篇的虚构足以称得上完备了,但仔细琢磨起来,却都有小小的缺憾。《观音洞》中的和解太快了,没来得及走入幽暗人性的更深处;《曼哈顿的幽灵》“我”虽然参与故事,但其实有些旁观色彩,文化纠葛处的荆棘未能更多地触碰;《北京人在瓦伦》里的博弈虽然足够惨烈,化解却似乎稍微容易了一点儿,出海的大船没有撞上已经显露的狰狞冰山。其实,以上这些甚至都不能算是缺憾,只能说是小小的美中不足,可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部分,也让虚构的完备性有些不够饱满。

我不知道这样的美中不足需要怎样的调整,只无端地想起了一个故事。母女两人四手联弹,母为主,女为辅。“可是弹弹她横堵里自管自弹去了,这时母亲声色不动,即刻倒转跟了她而弹,不到一晌,却忽然如鹞鹰的翅膀一扇,掠了开去,这使她一惊,不觉地又跟着母亲弹去了。但是弹弹她忽又故意地如马失前蹄,不料母亲也如接坠鸢地即刻把它接起。”这样跌宕起伏地弹完,“听众中有知音者趋前致敬,再三叹赏,以为得未曾有,说道,那都是要失败了的而不失败,反而都成为好”。

说白了,虚构的完备性,就是虚构要成为一个严密、自洽(self-consistent)的完整世界,它必须合理、精确、充分。在这个自洽的世界里,逻辑系统越复杂,其间的联系越紧密,人极力摸索的模糊部分越具清晰度,给人的阅读感受就越深。一旦这个虚构的世界出现不合理的裂缝,就会遭到人们的质疑;不合理的面积过大,这个虚构的世界就不再成立。与此同时,虚构的完备性会产生一个可能的苗头,即因其完备而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从而把现实的可能要求置之度外。

这样的置之度外,有可能让所有的评价变得危险。对一个完备的虚构世界来说,衡量的标准不应该只是虚构本身的逻辑吗?可虚构本身的逻辑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即很可能成为套套逻辑(tautology):因为虚构完备所以小说完备。可如果不用虚构来衡量虚构,那任何一个粗暴的标准都可以要求自身的合法性,虚构的意义会被置换成任何可能的东西,也就有了被任何东西裁量的风险。不过,这个问题太抽象了,不妨先来看三篇小说——路魆《静午的虎》、班宇《迭奏》、赵挺《赤地之旅》。

《静午的虎》完成度很高,悬疑式的结构维持到了作品结束,传说中的乡绅一直拉满情节的张力,妹妹的流产事件也一直回荡在小说中。卒章显志,那静午的老虎居然是嫉妒的化身。从作品能够看出,作者编织故事足够精心,全篇也维持着稳定的叙事风格,只有那个作为谜底的嫉妒,略微显得有些纤细而陈旧,也让小说有了对巧合的宽容。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迭奏》主要写的是感情的起伏,以及由此引出的对人生的思考。整篇作品有明显的幻想特质,诡辩式的句子往往而有情感、偶然和思辨有序地交错运行,如题目所示,它们“各行其是,错乱叠加,摧毁所有的秩序,形成一场交迭的演奏,永远不终止”。从作品里,能看到作者出色的想象力,以及对人物情绪的稳定把握,并时有脱序而出的奇思妙想,只是小说里的所有人,无论什么身份,都似乎有着相近的口吻,偶尔会觉得对话像是聪明脑壳吵架,显现出的是作者自己的思维能力。

《赤地之旅》构思巧妙,在原本的虚构里又嵌套进一个人鱼虚构,第一重虚构里的人和事会改头换面進入第二重。整个小说像是一本正经的胡扯,谐谑、颓废、无聊、荒唐而没有意义。小说或许可以始终保持这份轻盈的派头,轻描淡写,不疾不徐。大概是因为第一重虚构里的穷窘不小心牵动了作者的情绪,第二重虚构里,人鱼故事对现实的指涉和变形都略微有些强烈,因而稍稍影响了作品整体的玩世不恭状态。

抛开有可能的吹毛求疵,应该说,上面的三个小说都具有虚构的完备性,明暗的对比和结构的平衡也相对稳定,并且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在这个虚构的闭环里,我们很难说它们是能指游戏,因为不难从作品里看到作者对现实的关切。只是,仔细推究下去,却又觉得,这些精致的虚构中,似乎缺少一个通向现实的触角,偶尔会觉得有什么地方沟通不畅。相比起来,林晓哲的《燃烧》和白琳的《维泰博之夜》,有可能通向了更开阔的地方。

《燃烧》的切口很小,差不多只是情感生活中一次时间略长的走神,三人构成的关系中,“我”没有刻意追求什么,却也不是完全消极。作者很好地保持着叙事的耐心,虽是细细碎碎的日常,却并不枯燥,叙事中不时有微弱的亮光出现,始终让人觉得有什么即将发生。最后呢,虚构是完备的,好像有什么发生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意识到,对那个让人好奇和有探索欲望的人和世界来说,“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维泰博之夜》用一个夜晚的相聚,打开了几个人的世界。他们携带着各自坚固的精神背景,面对自己的艰难处境,挣扎着想走出一条新路,却不小心就要回到老路上去。小说中发生了很多不能算小的事,叙述的声音却一直是平静的。无论多么激烈的情感,都控制在适度的范围;无论经历怎样的窘迫,都没有完全消沉或剧烈对抗。他们经受了生活的磨砺,意识到问题不可能瞬间解决,不断努力摸索着跟世界相处的方式。

这两篇小说的一个共同点是(当然,非常可能只是我的偏见),它们都从记忆和生活中拿了东西放进虚构里,当作品完成的时候,又完好地还了回去,并且丰富了那么一点。当然,还回的这部分无法让生活焕然一新,却可以在某些时刻成为支撑的力量。《燃烧》丰富了对自我的认知——虽然我们渴望着异质的生活,可对那个异质来说,我们难免是局外人。认识到这个局限,再反身于自己的生活,就略微从容了那么一点。《维泰博之夜》丰富了对生活的感受——世界没那么多黑白分明,每个人都在各样的经历中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日常中的艰难就减少了毁灭性的力量,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

是老故事了。一位印度父亲在临死前,遗嘱三个孩子分他的十九头牛,老大得二分之一,老二得四分之一,老三得五分之一。有老人牵牛经过,见三兄弟愁眉不展,便将自己的牛借给他们来分。这样,老大分得十头,老二分得五头,老三分得四头,老人也牵回了自己的那一头。这故事总让我想到虚构跟现实世界的关系——从现实中牵来一头牛,在虚构中完美解决了困局,最终,那头牛又安然回到了现实之中,世界就此多了一点裕如。或许,到这里,虚构才真正实现了自身的完备?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猜你喜欢 虚构记忆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疯狂英语·新阅版(2022年4期)2022-04-08虚构江河文学(2021年3期)2021-07-14虚构的钥匙诗林(2020年2期)2020-06-09倾斜(小说)作品(2019年4期)2019-09-10虚构知音·下半月(2019年2期)2019-02-27文学小说全国新书目(2016年5期)2016-06-08儿时的记忆(四)新湘评论·下半月(2016年4期)2016-05-05儿时的记忆(四)新湘评论·下半月(2016年4期)2016-05-05记忆翻新海外文摘(2016年4期)2016-04-15不在小说中陷落学苑创造·B版(2015年10期)2015-11-13

推荐访问:虚构 完备 记忆

本文来源:http://www.zhangdahai.com/shiyongfanwen/qitafanwen/2023/0320/572563.html

  • 相关内容
  • 03-20 在大都市:建筑、空间与影像

    吴圆圆在数字新技术的世界里,人们可以在虚拟的影像空间与城市对话,以更沉浸更多元的方式介入并理解城市,

  • 03-20 风吹荒野

    阿微木依萝我们经常蹲在高松树对面的放牛窝的山坳里。我们当然是在放牛啦,牛又憨厚又骄傲,数量多的时候它

  • 03-20 摆,烂

    【锐词阅读】2022年,“摆烂”一词在各社交平台高频出现,话题“别再自我摆烂了”还冲上了热搜。“摆烂

  • 03-20 1980年1月12日,中国科学工作者首次登上南极大陆

    【作文话题】科学进步;探索;科技贡献1980年1月12日,中国科学工作者首次登上南极大陆1980年年

  • 03-20 只坐守方山看云

    松庐一“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短短的十二个字,写尽了山居生活的乐趣,后世无数人为此远离尘

  • 热门专题
  • 网站地图- 手机版
  • Copyright @ www.zhangdahai.com 大海范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 黔ICP备2021006551号
  • 免责声明:大海范文网部分信息来自互联网,并不带表本站观点!若侵害了您的利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在48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