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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的眼睛,像妓女谋生的那个工具,因使用过度,酸楚刺痛。罪魁祸首是微信,平生痛定思痛,把微信卸了。卸掉之前,犹如永别故乡的游子,平生最后浏览了一遍朋友圈,看到一首名为《木匠》的诗。

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给生活

打造了一扇光鲜的门。那时他很年轻

他走进去,锯木头,打墨线

哐当哐当,又制了一张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来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来。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饭的桌子,椅子,梳妆用的镜台

他把他们送给别人。之后

他用几十年的时间

造了一艘船。“我要走出去,这木制的

生活……”他热泪盈眶,准备出一趟远门

然而他的双腿已经僵硬

他抖索着,走到月光下。这次他为自己

打制了一副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对他一生制造的无数木具

这是唯一的,专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场的

曾经是个诗人的平生,自以为眼泪已经绝经的平生,被打动得泪流满面。这首诗像上帝之手,推了平生一把,他终于跳了下去。当然不是从悬崖上跳下去,而是从飞机上跳下去——像第一次跳伞那样跳下去。说白了,他要出一趟远门,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

诗人名叫陆辉艳。平生百度了一下,陆辉艳是广西人,80后,《木匠》出自她的詩集《高处和低处》。平生连忙到当当网拍下诗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网购。

平生要到一个叫四方石的村庄隐居。四方石离城里并不远,一百多公里,但是平生觉得遥远,梦一般遥远。

20世纪80年代末期,十五六岁的平生在四方石待过两年。

出生在镇上干部家庭的平生,一断奶就送给山院不能生育的姨母姨父做养子。姨母对平生那个好,恨不能把他塞进子宫,孕育一次。姨父对平生那个好,恨不能变成牛马和玩具,任由他驱使和玩耍。姨母姨父去世的时候,平生哭得飞沙走石。好长一段时间,平生一想起他们,禁不住泪流满面。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过后,平生就不怎么想他们了,偶尔想起,不再有泪水。

如果说四方石是个纽扣大的村庄,山院则是个硬币大的村庄。平生初中毕业后,在四方石当了两年民办老师。当民办老师,是那个时代肚里有丁点墨水,又不甘愿种田的农村青年的不二选择。几乎每个自然村,都设有小学,民办老师需求量甚大。由于文化太低水平有限,大多民办老师,是在误人子弟。

平生到山院第五年,父亲举家调进城里。平生误了两年四方石的子弟,总算被削尖脑袋的父亲,弄进城里一家工厂。从工人到失败诗人到下岗工人到成功商人,平生的人生,跌宕起伏鸡汤沸腾。

发小云生,大平生两岁,对他的隐居行为大惑不解。云生也曾是民办老师,文化程度更低,小学毕业,但是他运气不错,煎熬了二十多年,转为公民老师,如今是中心村小学校长,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退休后到城里安享晚年。平生借给或者赞助他一半首付款。为什么这么说呢?云生向平生开口时,没有说借,只说帮个忙转个手,平生也没说还,更没让他打借条。钱转手后,两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是云生对平生,比以前殷勤十倍,每隔十天半月,屁颠屁颠送一份山珍野味到平生府上。

云生说,我要到城里去,你却要回乡下,乡下有什么待头,静得像坟墓,会把人静疯的。平生笑笑,没说什么。云生说,就是回来,也要住在山院嘛,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说说话喝喝酒,干吗要到四方石去,那里除了死人,人毛没有。平生说,我就喜欢安静。云生说,那么大的事业,那么多的荣华富贵,说丢下就丢下,你真舍得?平生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云生说,别来这一套,文绉绉的。人家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乡下一幢房,你倒好,反过来了,不要城里一幢楼,宁要乡下一张床,我真是搞不懂。平生说,搞不懂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永远是好朋友。云生说,你现在的老婆那么年轻貌美,你忍心她独守空房?你放心她独守空房?老夫少妻,要注意啊。平生说,什么老夫少妻,在一起久了,都是老夫老妻。

云生说,放着天大的福不享,到乡下来受罪,你出了什么事吧?平生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偷税漏税,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平生本来想加一句“四不欠债不还”,但是忍住了。云生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有事。平生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巴不得我出事?云生说,这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你出事的朋友,就是我。我就是觉得你有点不正常,是不是受刺激了?平生说,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能够刺激得了我?云生说,那你是来找刺激的?平生说,我是来找安静的。

云生说,我觉得你想不开。平生叹气,唉,真是夏虫不可语于冰。云生说,又来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有病?平生说,是,我是有病,癌症晚期,到四方石养病,行了吧?云生说,那好吧,我会经常去看你的,你就是变成神经病,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平生笑道,你就当我神经病好了。

云生也曾在四方石教过书。转正之前,云生转辗于山院、山坊、四方石三个自然村教书。云生是转正之后,调到中心村小学的。云生转正没几年,所有自然村小学被取缔,学生统一到中心村小学就读,不在册民办老师一律解聘,在册全部转正。

中心村离山院十里路程,机耕道,天气晴好,可行驶摩托,下雨只能步行。两年前,通过村民自筹和政府拨款,道路得以硬化,交通方便多了。自筹的那部分资金,大头是平生的捐款,村民象征性出了一点。交通改善了,山院走出去的人反而更多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姨母姨父,皆已去世,房子还在,东倒西歪,歪而不倒。平生不在山院隐居,不是不念旧情,也不是有隐情,而是因为山院有人——虽然不多,他不想在有人的地方隐居。

每年清明,平生来山院扫墓。只要来山院,不管是不是清明,平生总要到姨母姨父坟前坐一坐。这次,平生照例到坟前坐了坐,心境大不相同。平生心说,如果没有活人,他一定到山院隐居,陪姨母姨父。

山院距四方石六里路程。四方石不通公路不通电,十年前,六户居民全部移民。四方石后面有座高山,上山有座庙,香火旺盛,必须绕经四方石下方。没有这座庙,山院通往四方石的羊肠小道,早被草木裹覆。

庙门两侧有副对联,平生记忆尤深:来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阴不为人留,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无非天定。

四方石的独特在于,村子不是建在平地或者坡地上,而是建在一块拔地而起的四四方方的石头上。石头距地面百来米,顶是平的,有七八个足球场大,有水源,有树木,有田地,恰好供六户人家耕种。四方石自有人类生息以来,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人口,始终不超过五十人,维持着生态平衡。

石壁虽然陡峭,并非刀削般平直光滑,巉岩和树木甚多。凿在石壁上的石阶,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蟒蛇,毫无规则向上攀升,巉岩和树木,成了石阶的天然屏障和扶手。拾级而上,有惊无险,有险无生命危险。多少年来,从未有人坠崖。入口有道石门,石门下面那段百米长的石阶,坡度达80度,两旁既无巉岩亦无树木,仅容一人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显然,先人是为了逃避兵灾或者匪难,高居到四方石的。

平生决定暑假上四方石。暑假云生有空,可以帮忙。十年过去,四方石几成废墟。平生打算就地取材,利用废旧木料和瓦片,盖一间房,从城里运来光伏系统,利用太阳能发电。

太阳板运到山院,倾村出动,有点劳力的,动手;没劳力的,动嘴。平生为山院道路建设出了大钱,村人感激不尽,恨不能箪食壶浆以迎,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帮起忙来却是真心实意,动手的不遗余力,动嘴的啧啧称赞。年近八旬的原生产队长,老当益壮,执意把蓄电池背上四方石。

半个月后,房子建好,太阳能发电正常,平生正式入住。除了太阳能,手机是平生唯一带上四方石的现代工具。四方石没有信号,明知手机用不上,平生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下载了好多古典音乐,128G的存储卡,用去三分之二容量。且把手机当音响吧。

带得最多的,是书,包括陆辉艳的诗集《高处和低处》。

入住前,平生住在云生家。俩人在四方石教书的时候,当日来回,午餐轮流在家长家吃,从来没有在四方石住过,也从未想在四方石住。六里路程,走快些,一小时左右可到。风雪天气,四方石上下不方便,他们就不去上课,或者提前放学回家。反正山高皇帝远,没人管。

住在云生家,正好向他老婆梅喜学做饭。山院的男人,个个大男子主义,除非老婆手断了人死了,又没有媳妇女儿,才动手洗衣做饭。就像一些女人一辈子没有摸过笔,云生和平生,至今没有摸过菜刀和锅铲。山院那一带,男人洗衣做饭,不是美德,而是无能。

云生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意味着没有媳妇。梅喜劝导他,学一学洗衣做饭,不然将来不好办。云生眼珠一瞪,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衣绝不能洗饭绝不能做。梅喜说,那我要是死了,你只好吃生的或者饿死啰?云生说,我既不会吃生的,也不会饿死,到时自有办法。梅喜说,你有什么办法?云生说,不告诉你。梅喜想了想,哦,我明白了,我死了,你可以再找个女人,你这个没良心的。云生说,错,大错特错,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死在你前面。梅喜说,你怎么能肯定死在我前面?云生说,你怎么能肯定我不死在你前面?梅喜说,又来了,我不跟你抬杠,去烧香拜佛吧,保佑你死在我前面,你呀,一辈子享福,死都要死在我前面。

云生当上校长没几年,大女儿出嫁,小女儿考上大学,家里就梅喜一个人,索性搬到学校,专门给他洗衣做饭。此前,云生一周回家两三趟,衣服带回给梅喜洗,吃饭则和老师搭伙。只给云生洗衣做饭,太閑,闲得发慌的梅喜,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小超市,专卖文具和零食,顾客主要是学生。赚钱虽然不多,有云生罩着,赚碗饭吃还是可以的。暑假了,学生回家了,没什么生意,云生要帮平生半个月的忙,没人做饭,梅喜索性关了店门,回来照顾他们。

梅喜的饭菜,很对平生胃口,平生赞不绝口。梅喜说,你这么喜欢吃我做的饭菜,住我家吧,别住四方石,我也不开超市了,给你打工,做你的保姆,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平生笑道,山院现在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能通汽车可打手机,住在山院,算什么隐居?梅喜说,一定要住在四方石?平生点点头,那是必须的。梅喜说,那我跟你到四方石,不过,工资要开高点。

平生正要说话,云生一拍桌子,怒道,你这个死阿娘,就知道钱钱钱,我和平生是生死兄弟,不要谈钱,谈钱败坏胃口。平生说,不是我不欢迎嫂子,钱更不是问题,嫂子需要用钱,尽管开口,一是我确实想一个人住,二是我们孤男寡女在一起,人家难免嚼舌头,败坏云生和嫂子名声。这半个月内,你教会我做饭,到时我送你一部手机,我看你手机太老式了。

风韵犹存的梅喜脸飞快红了一下,云生狠狠瞪了她一眼。梅喜尴尬道,你们多喝几杯,我再去炒个菜。

平生在四方石的初夜,是云生陪伴度过的。

俩人早早开吃,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酒是城里带来的十年窖藏,菜是平生亲手做的。平生问云生,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云生竖起大拇指,不错,真是不错,打死我煮不出这么好吃的菜。平生说,得感谢梅喜啊,名师出高徒。云生挥挥手,端起酒杯,咂嘴道,她算什么名师,是你悟性高,一教就会,举一反三。

平生说,还是你幸福啊,吃得下拉得出睡得着。云生说,这也叫幸福,那幸福不是太简单了?平生说,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啊。有一个不幸福的人,千里迢迢请教禅师什么是幸福。禅师告诉他,幸福就是吃饭拉屎睡觉。云生说,你看看你,又来了,反正我觉得我不幸福,远没有你幸福,跟你比天差地别。平生笑笑,没说什么。云生说,难道你到四方石,是来寻找幸福的?平生笑笑,依然不说话。

山院的气温,比城里低两三度,四方石的温度,比山院低一两度。酷暑时节的黄昏,城里热浪滚滚,人们恨不得把五脏六腑掏出来,摆在空调房里凉快。四方石却凉风习习,置身四方石,每个细胞和毛孔,都是舒爽的。

晚霞满天,霞光中的四方石,仿佛披上一层佛光。

云生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平生的杯子,干杯!平生端起酒杯,仰颈干了。就在这时,天空闪光灯般,闪过一道巨大的光芒。平生兴奋得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大叫,快看,禾闪!好漂亮的禾闪!

云生无动于衷,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撇嘴道,禾闪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没有看过。平生说,我进城后,只看到闪电,再也没有看到禾闪。云生说,那倒也是,城里没有稻子,哪里有禾闪。平生说,今天的禾闪,闪得特别频繁。云生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一连出现三个禾闪。云生说,今天禾闪确实有点多,吉兆啊。

平生坐下,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喝酒四方石,悠然看禾闪,人生一大乐事也。云生说,不对,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平生大笑,哈哈,你也文绉绉了。云生说,不是被你传染了吗,你还别说,坐在这里喝酒,真是享受。四方石还真是美呢,在这里教了三年书,怎么从来没有觉得它美?原来怎么那么讨厌这里,做梦都想离开它?

平生说,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云生说,你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平生不语,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越来越亮的禾闪发呆。云生说,如果你在这里待一辈子,我退休后来陪你得了。平生说,你不去城里安享晚年了?云生说,城里的房子,主要是梅喜想买,我无所谓。平生说,你耐得住这里的清苦和寂寞?云生说,笑话,我什么苦吃不了,什么寂寞耐不得?平生说,我还是一个人待着吧。云生说,怎么,不欢迎我?平生说,我怕你到时不来。云生说,我现在不就来了吗,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平生说,从明年开始,我要自己种稻子种菜,自己养鸡养猪,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到时你要来指导我。云生打了哈欠,没问题,我一定教会你。平生说,过两天你给我买头牛来。云生说,干什么?平生说,明年耕田用啊。云生大笑,现在哪里去弄牛,就是弄来牛,也上不去啊,有两段路太陡,牛根本上不去。平生说,四方石原来的牛,是怎么上来的?云生说,亏你在四方石待过,怎么上去的?背上去啊,把牛崽背上去。四方石的牛崽和猪崽,都是背上来的。四方石人走的时候,稍大一点的猪和牛,全杀了,烤成肉干带走。

平生说,那你给我弄头小牛来,我把它养大,这上面的草,又多又嫩。云生说,山院人都用机器耕田了,一头牛也没有,没有大牛哪来小牛。现在农机精巧方便,两个人能抬着走。平生说,我一个人怎么抬?你还是想方设法给我弄头小牛来吧。农耕农耕,没有牛,叫什么农耕?云生说,我快忘记怎么使牛耕田了,方圆几十里,使牛耕田的人,越来越少,你还是用农机吧。平生说,我不想用农机,没有牛,我用锄头挖,反正种一个人的口粮,几分地就够了,费不了多少力气。

云生说,田不是那么好种的,我也生疏了。还记得那首《种田谣》吗?平生说,什么《种田谣》?云生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不会栽禾笑话多,

弯弯曲曲蛇过河。

行人见了哈哈笑,

我却急得汗流多。

月夜青蛙叫呱呱,

叫得人心痒爪爪。

翻来覆去困不着,

夜提灯笼把秧扒。

平生说,你这一念,我倒想起来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往田里牵根线,禾不就插直了。记得姨父栽禾栽得最直,一口气栽十几米,一点也不歪,好像泥里放着一把尺子。不过,育禾苗我真是不会,到时你跟村里谁说一下,多育点,分一点给我……

云生没有回应,一连打了两个气势磅礴的呵欠,我要睡了,你睡不睡?平生说,你先睡,我还想坐一会儿。云生说,怎么,睡不着?平生说,所以说你幸福嘛。云生说,那我幸福去了,别坐太久,山上風凉,小心感冒。

平生坐在石凳上,品着野山茶,直到禾闪消失,才进屋歇息。一般来说,月亮或者星星出现,禾闪就消失了,但是那天晚上,快到十点,禾闪才消失。

云生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平生不由皱起眉头。平生也打呼噜,但无法忍受别人的呼噜,一有风吹草动,就无法入睡。实际上,平生好久没有睡过打呼噜的安稳觉了。多年来,失眠像文火和刀子,煎熬和凌迟着平生。

平生索性在屋外搭起帐篷,沐浴着星光,打着呼噜,一觉到天亮。

平生养的小鸡小鸭小羊,长成鸡少年鸭少年羊少年了。平生打算,再养两条狗,一头猪。秋收过后,狗就可以养上了,猪要等到明年。猪耗食量大,光靠猪草不行,猪草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种出稻子才能长年饲养。平生上四方石的时候,过了耕种季节,补种了玉米和地瓜。

十年未耕种,地里的荒草和灌木,密如铁丝网,有几丘田,竟然长着大腿粗的毛竹和胳膊粗的树木。平生和云生挥汗如雨,尽管戴着手套,手掌还是磨出几个血泡,复垦出两丘水田和六块旱地。把砍下的荒草和灌木,堆在田地中间,一把火烧了,灰烬埋在地里,是最好的有机肥。

四方石的土地,闲置多年,地力旺似年轻寡妇的性欲,有机质多如胖子肚里的脂肪。玉米地瓜虽然种晚了,但长势良好。收获后的玉米和地瓜,可作为鸡鸭羊狗过冬的口粮。当然,自己也可以吃一些。平生目前吃的大米,到山院买。村人怎么也不肯收钱,这更坚定了平生明年种稻的决心。

玉米和地瓜收获的时候,平生一连吃了三天,味道那个好,感觉城里吃的玉米和地瓜,都是假的。吃了玉米尤其地瓜,屁特别多,尽是响屁,隔几分钟一个,尽情释放,实在痛快。在城里,即便在什么由自己说了算的公司,平生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放屁,放得遮遮掩掩,偷情似的。其实在城里,放屁跟出汗一样少,放的大多是闷屁臭屁。所谓臭屁不响响屁不臭。玉米屁和地瓜屁,是最响最不臭的屁。在平生看来,放屁自由和舆论自由一样重要。

平生的睡眠质量迅速改善,基本睡到自然醒。除了听音乐,手机基本关闭,那块瑞士名表,放在家里没带来,平生很快失去时间观念,饿了就吃,吃了就作(劳作或者写作),困了就睡,睡前读一会儿书。基本达到吃得下拉得出睡得着的境界。

在城里,平生一看书想看微信,一看微信不想看书。再合胃口的书,看上几页甚至几行,就想看微信,总觉得微信里有重大消息,总觉得会错过微信里的重大消息。就像多疑的妻子,总觉得迟迟不归的丈夫有外遇。有时为了逼迫自己多看几页书,平生会退出微信或者关机。可是不行,顶多半小时,非得重新登录或者开机,否则坐卧不安。平生也曾想把微信戒了,多次卸载,结果有如复吸的烟鬼,最长一次挺了三天,又装上了。偶尔做个爱,都想着刷微信。微信不仅影响他的视力,还影响他的眼界,决策连连失误,严重影响公司经营。

在四方石,没有微信,只能看书。微信尚未出现的时候,原先许多咬紧牙关看不下去的书,现在看得津津有味,比如梭罗的《瓦尔登湖》,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禾闪闪烁的傍晚,平生什么也不干,坐在石凳上,打开手机,听着古典音乐,喝着茶,抽着烟,看电影般看着禾闪。他总觉得,每一道禾闪,都是太空乃至外太空向地球传达的信息,可惜地球人无法接收。

那天傍晚,平生在玉米地拔草。四方石的野草好像辐射过,如果用车速来形容它的生长速度,时速至少两百公里。无法无天的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四方石的野草,一周不拔张牙舞爪。拔着拔着,第六感官告诉他,头顶有东西,抬头一看,天啊,一朵比四方石大一倍的飞碟云,遮住整个四方石。西斜的太阳,仿佛被猛吸几口的硕大烟头,红得发紫,发出炫目的光芒。除了这朵飞碟云,蓝如死海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平生飞快奔向屋子,拿来并打开手机,他要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飞碟云拍下来。平生既兴奋又紧张,那不是一般的兴奋和紧张,那是飞天遁地般的兴奋和紧张。平生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突然猛然邃然,一个禾闪将十几层楼高的飞碟云,照得通亮,瞬间染成黄红色。禾闪一个紧接着一个,仿佛一枚枚无声爆炸的束光弹,将飞碟云激活。也许是幻觉,也许是事实,飞碟云缓缓转运起来,越转越快,四五分钟之后,烟消云散。

禾闪随之消失。

平生拍了几张照片,改为录像,查看的时候,照片和录像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恼得他把手机扔到桌上。正奇怪,嗖嗖嗖三声响,那是短信铃音,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方石没有手机信号,怎么可能收到短信?他到四方石三个多月,没有收到一条短信。正疑惑,嗖嗖又响了两下。

平生拿起手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收到五条短信,打开短信,傻眼了,全是乱码,仔细一看,不是乱码,既像蒙文藏文,又似日文韩文,四不像。平生试着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条短信,根本打不出去发不出去。

平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越想越兴奋紧张。

次日下雨。平生草草吃过早饭,上床补觉,希望做个梦,梦里看懂短信。平生一觉睡到午后,雨过天晴,无梦。起床发了一会儿呆,看了一会儿短信,又发了一会儿呆,平生把短信一一截屏,打算发到万能的朋友圈,看有没有方家破解。

平生每隔十天半月,给家里和公司打一个电话,一报平安,二了解经营情况。公司由儿子打理,他只了解情况,不发表任何意见。除了家人和云生,平生把通讯录里的名单,全部列为黑名单,免得一到有信号的地方,一开机短信铺天盖地,其中一半是关机时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

山院有信号,无须进村,走到两里外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就有满格信号。平生重新下载微信,安装完畢,朋友头像繁星般闪烁,屏幕波涛般滚动,根本无法操作。十几分钟后,屏幕安静下来,平生写了一段文字,把短信截屏,发到朋友圈:

本人在没有任何手机信号的偏僻山村,意外收到五条来路不明、无法解读的短信,现向万能的朋友圈求解。另,本人尚健在地球,平安无事,谨向关心我的亲朋好友致谢。就事论事,短信以外之事,请勿扰勿论。

平生有五千多个粉丝,二千多活粉,一千多铁粉,有些粉丝,根本弄不清谁是谁。他在石头上等了半个小时,收到三百多条评论,八百多个赞。评论五花八门,收录几条有趣的:

毫无疑问,这是外星人发给你的短信。

可以请教一下国家天文馆的专家。

也许你就是外星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是外星人安插在地球的间谍,你体内有个开关,找到并打开它,你就能读懂短信。

你是外星人遗失在地球的孤儿,恭喜你,你的同类终于联系上你了。

你就是个神经病,大傻逼,短信是你PS的。

哥们,想出名想疯了吧。

脑残吧你。

云生也写了一条评论:你又用微信了?太好了!你一用微信,就发生这么神奇的事,这是吉兆啊。我这个星期六去看你。

开学后,云生周末没事,会来看平生,随便给他送点东西。平生的皮卡停在云生家,云生有驾照,平生把钥匙给了他,车由他随便用。云生是平生的铁粉,他发的每条微信都不放过,或点赞或评论,或既点赞又评论。说难听点,平生就是发堆粪便,云生也会点赞。

平生最后看了一眼微信,打算卸掉微信,转念一想,离开石头便没有信号,删与不删,没有任何区别。

回到四方石,平生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回味粉丝的评论。平生心里哀叹一声,删与不删,大不相同,删了,就没法重温评论了。这意味着,戒微信失败了。许是天意吧,没有这五条短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刷微信。既是天意,唯有顺应。

又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

就像以前每隔一会儿看一眼微信,坐在石凳上的平生,每隔一会儿看一眼天空,期待飞碟云再次出现。可是,飞碟云千呼万唤不再现,禾闪也出现得少了,稻子快要收割了。

平生再度失眠,想念情人般想念着微信,总觉得有人把短信翻译出来,发现惊天秘闻,甚至有连夜下山接收微信的强烈冲动。明知奇迹不可能发生,明明开启了新消息铃声通知,平生还是每隔一阵子,查看一下微信。他不忍、不敢、不想关机。平生拿出书,企图用书抵抗微信,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包括《瓦尔登湖》和《高处和低处》。

平生仰天悲叹:平生啊平生,你完蛋了,彻底完蛋了,你无可救药了,病入膏肓了!

第二天天一亮,顾不上早饭,平生赶车般赶往山头。一上山头,清脆的叮咚声响个不停,微信“发现”菜单上的红数字,高达3680,其中评论一千多条,点赞二千多个。平生的呼吸,耕田的黄牛般粗糙起来;平生的双手,帕金森患者般抖动起来;平生的眼珠,射灯般放出光来。还有一百多个五花八门的天文爱好群、外星探索群、飞碟研究群邀他入群。还有一千零七十八人,请求加为好友。有几十位粉丝,要他告诉确切地址,表示要专程前来探究,其中不乏专家学者,还有老外。

正聚精会神看着评论,突然有人叫平生。平生没听见,那人大叫一声,平生吓了一大跳,手机掉在地上,一看是云生,问道,你怎么来了?云生说,今天星期六,来看你呀,你没看到我的微信留言?

平生顾不上多说,捡起手机,屏幕摔裂了,滚动着斑马线似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横条。平生说,手机摔坏了。云生说,都怪我。平生伸出手,说,把车钥匙给我。云生掏出钥匙,递给他,怎么,你要回城?平生接过钥匙,大步流星往山院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我要买部新手机。云生小跑几步追上,这么急?平生说,当然急,十万火急!

云生听出平生语气中的不快,不再说话。

到了山院,平生茶也不喝一口,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驾座,轰地发动皮卡。云生隔着车窗对他说,开慢点,刹车好像不太好。平生挥挥手,一踩离合器,皮卡箭一般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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