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出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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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媒大学 赵浩冰

“人是万物的尺度”“认识你自己”“美德即知识”,庄严的灰白色塑像,鱼形眼睛中却为何总是缺少眼球?这样的问题显然无须关心,嚼碎句子再通通咽下即可。浪漫主义,这是个令人心生向往的词汇,但焊在课本上,一切浪漫或许都要被削掉大半。往下,再往下,下一个单元……横向排列的文字开始四处游走,严整的秩序随即被打破。猛然灌下几口咖啡,又狠狠掐住自己的胳膊,书页上的内容这才开始重新规整起来。

清嗓子的声音由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发出,没有人抬头。那些关乎前途的长篇大论早已无数次侵入我们的血液,诱发了抗体。黑板边上灼人的倒计时数字总是在无情锐减,根本无须谁来多言。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传过来,爵士乐似的,能够叫人心甘情愿返归现实世界。爽利地说了些什么,还未听清便已然结束,台下响起机械又无力的掌声。

烟草味的风刮到身边的座位上,定下来。那个悦耳的声音对我说:“你好,我叫李遥迦,你叫什么?”我觉察到她正在打量我,出于极为自然的好奇心。“陈韵。”我低声回答了句,抬起头向她看去,一眼便愣在那里: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明的人物,浑身上下充满了叛逆的可能,眼中泛着雀跃的光,在这一屋子的温暾沉默中显得格外出挑。

她默念着我的名字,同时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了盒巧克力,轻轻放到我的腿上。我刚要开口拒绝,她便隐秘地指了下讲台上的班主任,又做出“嘘”的手势,之后便像个没事人一样整理自己的东西。我明白她是好意,也正是这番好意让我受宠若惊。我的头发短至耳根,校服早已被洗到发白,袖口处还有缝补过的痕迹。一副身体陈旧而又破败,运作时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合时宜的焦油味黑烟反复升起……我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她一眼,她便偷笑起来。

“十五分钟,默写文言文。”移开目光,接住前排传过来的默写纸。一晃神,手指被那白而脆的薄片削出个口子,血渗出来。怕蹭脏写字的地方,拿卫生纸胡乱擦了两下,之后便以那心无杂念的惯有姿态埋头苦写起来。她并不参与,只是自顾自地把手机塞进抽屉,纤细的手指在聊天框间翻飞。

一天之中,我们仅有的交集围绕着复习资料展开。做过的卷子发下来,她是没有的,我便邀她合看,她也欣然答应,还极力做出专注的样子,小口吞咽那些牢靠的符号。我总觉得自己成了狱监,非要用一堆破纸将她铐在这里。讲台上的声音说“来,我们现在订正一下答案”,鲜红的权威便骤然填满栅栏。

终究还是难以忍受下去。她顺手抄起支笔,凤蝶便飞过来,一双翅膀扇动着,静默地落在试卷边缘,草木将在其身下蔓延。这一点生机,在满目疮痍中肆意高歌起来了,然而却突然间停住。她想起这并非自己的领地,于是在抱歉地微笑后将卷子推向我这边。我很想对她道谢,却总觉得有些古怪,最终还是把话咽在了肚子里。

时间是稀薄的。在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拼命地吮吸着、挤压着。与成绩无关的一切都只能是身边的一瞬,没人拥有为其停留的资格。于是,仍然像往常一样,头扎下去、埋下去,固定在那儿,经久不变地行着大礼。困倦时便站起来,试图通过新一轮的僵硬让全身变得柔软,又很像是在忍受酷刑。她则有着属于自己的空间,总是置身事外。偶尔抬起头扫一眼四周,才会与这团庞大的笃定产生暂时性联系。我们坐在一起,却过着两副时间。

那天晚自习后,我从车棚里把车子推出来,一路吱呀到校门口,正看见她跃上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里应该有空调,有空调就会很暖和。在大风戳穿旧棉服的时候,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路越骑越黑,越骑越泥泞。摊贩们把污水统统泼到路边的井盖上,仿佛那小小的洞口有着容天纳地的能力。水边流边凝,混着泥土结成脏冰,日夜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东良 《拍摄》

家里,母亲在等我吃饭。一大锅馄饨摆在桌子中间,腾腾地冒着热气。我洗了手,盛上一碗,吸溜吸溜地吃着。母亲也吃,边吃边问我:“考得怎么样啊?”我说:“年级第五,数学考砸了。”母亲用不锈钢大勺把几个馄饨续进我的碗里,笑脸在勺子上闪来闪去。“找张老师补补数学吧,给你打好招呼了。”桌面上有条裂缝,里面滋生着污渍。我直直盯着它,想要盯出个所以然来。“钱的事儿不用担心,我和你爸都支持,好好学就行了。”父亲在外面跑车,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家,家?我的家,她的家。所以,她的家该是什么样的呢?万分疲惫地躺在床上,人却睡不着。她家一定是干净的、柔软的,空气中大概还会飘着茉莉花的甜香。阳光见了那乳白色的窗帘,都该只舍得轻触,重一点都不肯的。风吹过,那缕柔顺便随之飘浮起来。还会有一只猫,大抵是波斯猫吧,整日趴在温厚的沙发上睡觉,醒来时便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的怀中,用那双异色的眸子看她。这样的时候,她便笑起来了。

不过,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未能印证有关她家的猜想。她身上的流言实在太重,压得我不敢往前半步。不到十八岁的男男女女们将一抹又一抹残酷的字眼打在她身上,直至将其涂抹为一个妖魔。但依我所见,她只是每日化妆,身上偶尔带点酒气,隔三岔五就翘掉晚自习,但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的罪过。更何况,她爱笑,笑时眼睛便成了雨后的水洼,叫你生生跌进去。她一边笑,一边抄我的作业,递给我零食,拉我去操场透气……

粉笔是惨白色的,黑板是墨绿色的,卷子和书都是灰白色,油墨则呈现出浓重的黑。然而,无论是怎样的书写工具与载体,平行线就是平行线。立体几何大题多会带着股“放你一马”的温和,可终究还是规整。线连错一条,数代错一位,很遗憾,满盘皆输。因此,我无法与她接近。接近,便意味着混乱;
混乱,则意味着背叛。也不知是怯懦滋生出恐惧,还是恐惧孕育了怯懦。总而言之,我对自己说:“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不努力,就没有办法考上理想的大学,你这一辈子就毁了。”用干瘪的话语自我催眠,用干瘪的话语来人为划定界限。

然而,在她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开始大哭的那一刻,我便下意识地抛弃了所有荒诞与可悲,以及那些固执的距离。四周嘈杂一片,她被安置在棱角分明的玻璃柜子里,有些人好奇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团瘟疫。那些哭声冲出去,又被撞回到她的身体上,碎裂得十分彻底。没有人应当这样难过,何况是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抖个不停。“那是我姥姥留给我的……保佑我的……”她说。我说:“好,不要哭了,等着我。”白炽灯下,那些眼泪呈现出敏感又脆弱的姿态。

“老师,请您把李遥迦的挂坠还给她。”我立在办公桌前,班主任依旧在判卷。或许我该解释,最不济也要添些软和的修辞,抑或是根本就不该来。笔尖划过卷子发出轻微碎裂的声响,我的头有些发烫。又将话说了一遍,眼看着自己的声音聚集、上升,在敦实房顶的依托下游了两圈,便散尽了。

班主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和蔼,似乎是捍卫了我的什么,又想要我以什么作为报答:“戴首饰违反校规校纪,本来不应该现在就给她的,但既然你都来求情,那就先拿回去吧,让她别再戴了。”佛形的坠子,握在手里是温润的凉意,随时都要滑落似的。我说“谢谢老师”,然后意欲离去。“对了。”我的心紧了一下,将身子转回,“昨天那篇作文得分不高,回去可得好好改啊。”“好的老师。”我这样回应道。

我将坠子给了她,她便拥有了失而复得的欢喜心情。各式各样的答谢过于浓重,像是她为我买来、哄我喝下的那杯果茶:满嘴黏腻的甜。我也就顺势用加工饮料的方式调配我们的关系。白开水兑进去,味道便淡下来,味蕾连带着心一同乏味。所谓的理智驾驭着属于我的一切,监督着我的一举一动,由梦呓到呼吸,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冬天渐远,转眼已是春天。各种试卷和复习资料从天而降,源源不断,堆积成山。我数学底子太差,此时便也顾不上其他,只是一味地听讲、做题,恨不得把命交出去半条好换取零星分数。母亲则开始每日为我熬鱼汤,乳白色的,泛着咸腥的气味。喝的次数多了,便有些想呕。前路雾蒙蒙一片,也是鱼汤般的白。我是父母的好孩子、同学们的好榜样,即便身体中的某个部分只想尖叫着烧掉所有的试题、摔碎腥气的砂锅、径直倒头大睡。

一点钟到五点半,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倒头大睡是可以实现的,但梦却做不长。满操场的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颜色,静默地等。台上的校长声音洪亮地说:“祝大家高考顺利!”台下的人听罢便卖力拍起巴掌,似乎是想用声浪把那话托到天上去,让神仙也好好听一听,以此达到祈福的目的。台上的学生高昂地喊:“拼搏一百天,拼搏,拼搏,拼搏!”台下的人听罢便亢奋地跟上,响动直冲我的耳道,猛烈地撞击大脑。继而,充斥着上进因子的音乐猛然罩下来,我们就这样盖上“生产合格”的大印。

却还是搞砸了。装作呼吸平稳的样子,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走进去,坐下来。录音机中有女声传出,这声音大概也是衡水体吧,不然怎么会规整得要命。拿到试卷,填写基本信息:陈——韵。开始考试,在写了,在写了,已经做完好多道了。那些细碎的符号与暗语,开始与我兵戈相向,我是被尖锐桌椅死死绑住的格列夫。惊恐地抬起头,只听见满空气的沙沙声,监考老师正背着手缓慢地走。完了,全完了,世界的尽头就在此地,麦哲伦再怎样航行也全是徒劳。在这样的情境下,连流泪的办法都没有。

走出考场,便被人堵在楼道的尽头。那个人说我不识抬举,要给我些教训。我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吗,还剩下些什么教训呢?哦,是了,我见过这个女孩,带着自满到溢出的神气,要我协同作弊。我拒绝了,所以就将收获一份报复。那个人说啊,说啊,鲜红的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逼近,压过来。突然,那人举起了手,挥到空中,看样子是要打人了。好像羽毛球发球的时候啊,先把拍子摆到身后,另一只手将球拿到合适的位置,然后,砰!

疼痛并没有如期抵达。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她挡在我的身前。她没有笑,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模样倒是惹得我想要发笑。那个人呆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和她闹。她回击,言语活像玄铁刀子一样冷冷地杀过去。说罢,便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手好像条纤细的冰,在她的手中滑动,带着融化的风险,想要抽出来,却被她抓得更紧。她说:“你的手真软,可怎么这么凉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体寒的缘故吧。”就这样慢慢走着,两个人的影子在铺满青绿色瓷砖的墙壁上流动,怪好看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问她。“嗯,不就该是这样的吗?”她笑了一下,随即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很快,考试结果便出来。原本印在一张大纸上的成绩被工工整整地剖成许多份,再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在这样的时刻,班里便暗暗涌动着一股紧张又热切的气息,熏得人难受。细长的灰白色条状物点缀着黑色数字,落到我手中时带着无声嗤笑。大概是没有哭的,强忍住了。只能卖力地写更多题,做更多试卷,苍蝇一样围着老师提问,成为所有人心目中最为上进的存在。

大概是由于那点可怜的分数,班主任要我到办公室去。方正的房间被深红色木桌填满,每张木桌都被一位老师占据。咸淡适中的油墨味来自堆在角落里待人领取的新制试卷,而我则是最先被抽出来那张,以供填写正确答案。

“这次考试发挥得实在是太差,你赶紧调整,下次争取冲回前五。”还是那些话,反反复复地说,毫无新意地讲。从橘子汽水到清水汤面再到压缩饼干,不知道是我的味觉在逐步改变,还是这些语言本身就存在问题,抑或只是时间在作怪。“李遥迦最近状态怎么样?”班主任的话音还没落,我霎时惊醒过来:“挺好的,老师,她还挺好的。”

班主任察觉出什么,露出“一眼将你望到底”的招牌笑容。铁屑从她的口中排队涌出,很显然,是要以此加固那新世纪的万里长城,使得置身其中的乖孩子免遭腐蚀与侵害。我以工整的答案作为回报,背后以我能够提供的最大敬意为支撑,以及一些糊涂的沉默。因为当你被固定在一个广受提倡的壳子里时,无视他人的存在自然也就算不上什么大错。不过,她最近着实是有些异样,这我知道。

她照例来上学不假,逃课的次数却大大增加,烟酒气也比平时要重上许多。我试图问出个所以然,可每次都被轻易地挡回去。她总是要笑着说:“哎呀,没事的,瞧你那样子,也太大惊小怪了吧!”或是径直把各种吃食码到我的桌子上,然后说:“给你买好吃的去了,喏。”我不便再多问,只得把自己丢进题海里,从此便只顾上呼吸,不顾其他。

直至那日,有个男孩来找她,高个子,棕色皮肤,一双肉食性动物的眼睛。他站在后门外等,像是有什么急事。她走过去,男孩便匆忙与她耳语几句,她的眉头皱起来,很快折返,把桌上的耳机塞进棒球服口袋便要离开。我问:“出什么事了?”多么干瘪的问题,她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少见的。然而,她说:“没事儿,朋友叫我出去玩。”我拉住她的衣角:“我和你一起。”她转过头,脸上有了那种哄人的笑:“好小孩儿不许逃课,我马上就回来。”我说:“别去。”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还是走了。

留下一个我,被赋予混乱的我。晦暗的思绪在脑中疯狂延展,上下翻飞,之后扭成一个又一个死结。错了,划掉,又错了,再划掉。硬挺的线条,为何能够将人束缚得那样紧?我猛然立起身子,追她去。“陈韵,把卷子发一下。”此时,班主任进了门,我僵在那里,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情。“来啊,愣什么神呢?”我沉默地接过试卷,分发给了他们。

在很久之后,放学铃声响起来,这才拥有了自由行动的资格。空气中残存着冷意,是那场持续整日的雨留下的。车轮轧过泛着碎光的水泥地面,吱吱呀呀地响着。此时的她在哪里,是否已然平安回去了?缓慢地骑行,期待在某一个街道、某一个拐角遇到她,徒劳。到家后偷来母亲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无人接听,又是徒劳。就这样等着,直到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把自己丢到床上,在思维的刺痛中翻转,最终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自习,她还没有来。我成了被迫立在椅子上的残次品,更愿一夜噩梦忧思已彻底将我掩埋。就那样坐着,在充斥着寂静的隐忧中反复升起又跌落。讲台上的班主任又开始讲话了,分明的劝诫,装作无意间流露的不满,加上一味真假难辨的殷切期望。她呢,怎么不提她?人生着一颗心,难道就是为了听这些?

“李遥迦同学昨晚带头聚众斗殴,性质极其恶劣,给学校带来了很大的不良影响。现在已经让她回家反省去了,处分马上就会下来,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人怎么样了,受伤了吗?抬头看去,班主任的脸僵着,很像是裁纸刀刻出来的,不留情面,不给答案。诘问的目光落下来时,轻微电流便经过了我的体内:早已料到的,这事情与我有关。低下头时,世界已然照常运转起来。奋力将自己塞进这一天里,上课,下课,上自习,下自习,试图抵御旁的思绪。

晚间进了家门,便闻到浓厚的油烟气味,是母亲在做饭了。轻手轻脚拿了放在桌上的手机,溜回自己屋里。炙烤声与锅铲搅动声混杂在一起,响个不停。我再次拨出了她的号码,一动不动地等,生怕动一下会错失了什么似的。忙音终止。“喂,是你吧?我就知道。”她的语调是提子味的,紫红色的甜。我说:“你没事吧?”她很自然地回答:“当然没事了,能有什么事儿?”我“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哎,你来看我吧,到我家来玩儿,好不好?”“好。”我说。一些青绿色的枝蔓正在延展,静默欢腾。

走出房间时,饭菜已然上桌。我挂上淡然的表情,坐下默默吃起来。母亲给我夹菜,萝卜丝和青椒丝纷纷散发着喜庆的神气,霸道地往碗内一横。再夹起两片腊肠,玫红色与象牙白混凝在一起,倒是很适合作为静止时间的代名词。“数学课就先别上了吧,妈,我自己能学。”似乎做了打破宁静的那个人,才能占据些许主动权。“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该去还得去。”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能恣肆掌控轻巧的语气,而我却学不来。

五张簇新的百元纸币,叠在一起就形成了股分量。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只为了两个小时的讲解。本应是带着笑容的,好孩子向好老师学知识,哪有苦着张脸的道理?张老师说:“来,我们来推导一下这个公式。”霎时间,满纸的逻辑向我袭来,那些数字和符号统统带着尾针。眩晕过后,就会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啊,需要我自己来推导一遍吗?嗯,好的……”

那个周末,我逃掉了一对一补习,去她家找她。五张吱吱作响的票子只剩下四张,怀中却多了捧带着露水的香槟色玫瑰。抱着它,心中一点点充盈起来。又想到老板包装时自己焊上去的目光,顿觉好笑,心绪也稍稍抚平了些。

就这样走着,直至那堪称宏伟的正门压塌了怀中的色彩。巨大的花坛,过于宽阔的车道,保安在那里笔挺地直立着。我没有过去,也不想开口问,只是静静地等。看到有人走进一条绿植包裹着的小路,便跟上。浓郁的草木香,熊猫形状雕塑,还有“欢迎您回家”的清脆女声。她就在楼下,见了我后便一副欣喜的模样,将花揽到自己的怀中。我的头低下去:“嗯,要不然还是不打扰了。”“说什么傻话呢,都到楼下啦。”她又将我的手拉住。

她家很不一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或许从今往后也再难见到。那样大,那样空。无数的门和无尽的走廊,空间已然极度膨胀,哪怕是半句话都能够激起几重回音。“别愣着啦,跟我来。”游荡,游荡,有匹高耸的马定在那儿,却是奔腾的姿态。“马?”“对,电视墙。”上楼梯,转弯,有个灰色的背影掠过去了,极轻,极静。又过了几扇门,终于抵达了她的房间。并不很大,却是跳动着的,似乎是刻意与门外的那些作对。她将插好花的透明玻璃瓶安置在书桌上,阳光极为温和地为其勾勒出暖色轮廓。

在她的房间度过了一整个下午。身处云雾中,肺部似乎也吸入了某种高空物质,一股蓬松与绵软在胸腔内打转。她随手抓来些话说,那些话也就如同她一样飘忽。在这样的引领下,我放弃了从土壤中生发语句的能力,也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说:“你知道吗?黄绿色油漆在阳光底下会变成金色的。”“是吗?我不知道哎。”我摆出一副神气样子,说改天可以带她去看看,她则当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她问。“上海吧,或许。”那样遥远的城市,日夜不停闪烁的霓虹之下,包裹着颗悠长、秀丽的心脏。全都是生动的,从海风到粉尘,再到伴随着呼吸四处蔓延的甘美欲望。从第一眼起,它就成了可能性的代名词,却又在隐秘的反复咀嚼之下开始变得有些失真,最终转化为唯一的解药。我想,她大概会问我为什么,然而并没有。她只是笑着说:“那我们一起去吧。”她总是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轻巧地抵达,属于我的那条路却仍然有待开采,又将耗尽无数个日夜。我在心里说,好。

临别前,她突然变出个袋子给我,里面盛满了心思。我抱了她一下,袋子霎时掉落在地上,她则吃痛地哼出声来。那样一大片深重的青紫,从锁骨蔓延至肩膀。大象“轰隆”一声蹦到我们的面前,似乎在对之前的视而不见表示强烈抗议。她要说些“我没事”或“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但很快便被我身上的灰色气焰压退。于是,我们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静默,真到不能再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只是走路。到门口的时候,我说:“下次别这样了。”她说:“好,你放心。”之后我便离开。

进了家,父亲正坐在餐桌前品热水——茶是维持清醒的特供。见我来了,便拿抹布在桌上揩了几下。我洗了手,顺理成章地回到自己屋中,同时不忘把门带上。书本铺开,不一会儿,就听得脚步响,敲门声后挤进细碎而又低微的杂乱,是父亲拎着个袋子进来。袋子里是几块长条状的点心,很脆,带着一股麦芽糖的香味。他把手里的东西妥帖地放在桌子上,站在我身后看。

我的笔顿住了,余光扫过去,是一张被浓重思索占据的脸。我不知道只有小学文凭的父亲是否真的能够看懂那些铺天盖地的黑色符号,但我确信,他看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我。灯光烫得我眼睛发酸,于是赶忙俯下身去。我说:“爸,你快去睡吧,太晚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只能努力装作自己正在忙着摆弄那些题目,这里开一个根号,那里乘一个三次方。眼泪落在练习册上,迸发出回音之前被我疾速抹去。过了一会儿,肩膀处传来两下轻拍,我转回头去,发现父亲正在笑,笑得很安稳,很笃定,“打了包票”似的。笑完,便走了,门被悄无声息地掩上。

转眼就是二模,一记重音,休止符前的必然现象。我披着虔诚的喜悦进入考场,不经意间,它已然融入我的身体,成为躯壳的重要组成部分。那日的天气很是温和,像个最为恬淡轻软的梦,把心上的那些针刺全然包裹住,融化掉。上天也似乎终于因为我那近乎偏执的精神而赐下了奖赏——纸上的题目不再号叫,它们安静地承认了我。铃声响时,有阵风吹进教室,桌上的试卷便产生了轻微的浮动。看向窗外,暗灰色鸽子飞出被圈起来的块状天空,转眼便消失不见。我突然很想流泪。

或许是因为无须参加这场饥饿游戏,她只是隔三岔五在学校露面,来了也仅限于和我讲话、送东西给我。母亲问:“是谁总给你打电话?”我说:“是我的同学,来问问题的。”母亲的眉头皱得很紧。班主任说:“陈韵,你是非常有希望考上的,你要排除一切干扰,静下心来。”我说:“好的老师,谢谢老师。”我知道,我是搁置在水里的冰块,早晚会被打回原形。我开始减少对她的回应,每次还都要掺杂些冷气进去。她察觉到了,却并不恼,一切照旧。愧疚夹杂着羞耻,在我的心上反复啮咬。

二模出分前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它就像一切等待那样焦灼而绵长。一匹巨大的马在我的每缕血液里狂轰滥炸,在心脏疯狂的起落中,我的视觉也消失殆尽。突然,马出现在我的眼前,它笑起来,笑声里充斥着愉悦。不,不是马,好像是她,又或许是马幻化成了她。我向远处逃去,远处的光点迸发出宏伟的声音,一种不容拒绝的召唤。什么东西在发亮?是属于我的成绩条。打开它,看到自己的名字,但除此之外全都模糊不清。在喷薄而出的迫切心情中,我猛然脱离梦境。

真正看到成绩条的那一刻,人被死死冻结住,连畅快呼吸的力气都全然丧失了。我突然觉得很抱歉,因为自己曾把一只不断撞击窗子的飞蛾放进屋里。它只是围着灯泡打转,仿佛这是世间最值得留恋的东西。那轻微的震颤与呜咽声整晚回荡在我的耳边,即便已然熄了灯,屋里完全漆黑。我想,那时的它大概也生出了我此时的心情。

再一次,她欢天喜地地闯进来,把一个精巧的盒子推给我,里面装着些过于花哨的饼干。“哎,你快尝尝,我刚烤出来的,还热着呢……”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股过于纯粹而又无忧无虑的热情。二模试卷已然摊在桌子上,我盯着那些纸,想要用目光将它们焚毁。我希望她看到信号以后能够急速撤退,最好再也不要来蹚这趟生硬的浑水。她轻轻打开盒盖,把盒子向我这边推了推。我说:“对不起,我不饿,别再送东西给我了。”

失落的神情飞速集聚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便流淌下来。她看着我,眼睛是苦的,在委屈里泡过了。如果一只流浪猫被收养后又再遭遗弃,大概也会呈现出这般模样吧。“为什么要这样?”理所当然的提问,我的答案已经涌上喉咙,滚烫,却不忍心吐出来。我想她大抵都明白,只是装作不懂。她终于不再同我一齐静默,而是说:“好,我知道了。”然后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那盒饼干还在我的桌子上,敞着口,散发着暖香。

放学时间很快就到了。头按进题目里,一年也可以过成一秒。把身体从凝固的疲劳中拔出,走到外面,却仍然没有办法摆脱满屋的沉重。春天的味道本应能够让人柔软下来的。我骑着车子向家行进,街边的路灯凝聚着洁净的光,却在急速后撤,似乎随时都有消散的风险,像极了属于这一时空的情感。

母亲在阳台上晾衣服,陈旧的木棍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U”形金属砸在一起,这便是工具。母亲用它挑起衣架,挂到高处的铁丝上去。钩子在铁丝上形成一排,稳定又规矩。可震动已然发生了,在这窄小的空间内。从母亲的脸上,我分明窥见了极度失望的神色。温和的巨手将我按进深水里,只有晦暗的心脏正缓慢而又分明地跳动。一旦出现些许偏差,审判就会开始,从来都是如此。我从不辩解,只会一味地感到抱歉。母亲说了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那些话钻进眼睛,产生了酸涩。父亲在外面跑车,已经很久没能见到他了。

我躺在床上,感到冷,因而蜷缩起来。我知道,被书本和考卷强行掩埋的,是一个多么艰深的空洞。很大,大到还未来得及形容就会被卷入。干涩的土壤容不得一点点草木香,那是生命的味道,所以落下的凤蝶只能被迫离去。可是,土壤也会做梦吗?伴随着清醒时的叹息逐步皲裂,现实在被拉伸揉捏之后变得抽象起来,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身边,寻时又不见。“她多久没来了?”肉食性动物一样眼睛的男孩这样问我。客观上,将近一个月。我和她失去了联系,饼干已然风化,轻微触碰便会彻底粉碎。一切都向着第三次模拟考试进发,有关她的流言都无人再传。

周五晚上,挪动桌椅,布置考场。周六、日,两天的休息时间,更像是一种亲切的敷衍。到了周一,进行出征前的最后一次体检。几日后,检验报告将准时发放,结果坚实且无可更改。所以说,什么时候地球会化为灰烬?在桌椅被拖拽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之中,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将写着考场与考号的纸片发给每一个人,他们说“加油”,我也说“加油”之后,反复奔向同一趟旅途,只为了那场“一锤定音”。或许一切都是值得的,又或许将走上截然相反的命运——多么盛大的赌局!

一万年之后?一亿年之后?又或许是明天?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食堂的饭菜总是带着股腻人的气味,哪怕变了些花样,底色却是依旧,但人总需要进食。可人不止需要进食,还需要呼吸。过度停滞的空气,已然变异的空间。一定要去找她,不想做出应有的选择,不想抛却新鲜与明快。

我是正在撕扯的集合,浮在空中,许多冗杂的价值与意义都被风剥落,伴随其一路的漂流,原有的话语经历了这番颠簸后开始散乱。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望向楼下,也许会,也许不会。黏稠的等待层层叠加,将我包裹在原地。执拗的不确定性,这是亲手打碎联系后理应受到的责罚。

“你来了啊。”她在我身后出现,带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神情。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惊喜的真正含义。“对不起。”声音的边缘带了细微的锯齿状,使这简要的道歉也变得牙碜起来,“我什么都没带,我……”“那就帮我拎东西吧。”她笑了一下,很浅,很轻。只有依托手提袋的重量,我才获得落地的可能。

房屋此刻已然极致缩减为一张背景板,唯有她是实感的来源。将灯打开,花瓶中干枯的玫瑰便赫然暴露在空气里,古旧的脆弱的,气质倒是不减——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周一不是还有考试吗?”她变出一杯水来给我。气泡有节制地上升,浮出水平面。我抬起头来说:“遥迦,我们走吧。”叫了她的名字,像是要借此抓住什么似的。“上海吗?好啊,明天就去。”灰色的影子出现又离开,无须我们劳心,一切事务都将被安排妥当。她笑起来,我跟着笑,一切都显得那样轻松、自然。

她说:“从来没见你化过妆,我来给你化。”我说“好”,然后闭上眼睛。细软的触感,第一次在人工缔造的香味中找到属于自然的平静。我听到那声音,五岁那年,父亲将一个海螺送给我,说放在耳边就能听见海。而母亲却说,不是海,是血液循环的声音。争论中,我将海螺贴近耳朵,同时听到种遥远而空旷的回响,流动着,召唤着,像是无数梦境的集合。十二年后,那声音又回荡在我的身体里,使我获得了掌握自由的能力。睁开眼睛向镜中看去,是另一个我,与之朝夕相处却从未见过。她拍拍手,露出匠人完成工艺品后的神色。

我们又开始变得静默起来,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陷在床上的缘故。灯已然熄了,黑暗中有着些许亮色,那是她的眼睛。从未睡过如此柔软的床,似乎也从未有过如此柔软的心情。很突然地,我问她:“你觉得我算是个好人吗?”她释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惊讶,堪比失去坠子时的悲伤、捍卫我时的严肃。“你怎么会质疑这一点?”紧接着,那坠子到了我的身上,还连带着她的体温。“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睡吧,好梦。”如此轻易地郑重,我的胸中涌上一阵酸楚。她的呼吸声平稳下去,人很快便笼罩在睡眠里。

轻轻握住那坠子,像是握着一颗无言的心脏。我的还是她的?早已全然不知。只知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将离开这座城市,到达理想之境,在返回之前都可以拥有离开的权力。或许正因为如此,睡眠才会将我抛弃。铁钉钉入思维后变成了赤红的颜色,人像是寄居在纸船上,漂浮了一夜。醒来时看她,还在睡着。有太多话想说,多到这间硕大无朋的屋子都难以装下。一句都没有讲,将坠子留在她身边,便去了。

外面的道路上笼罩着一层薄雾,沾湿了鞋子。天幕是清冷的,一弯月亮挂在上面,没有星星在侧。不住地走着,步伐踏破了阵阵虫鸣。一小时后,刚下夜班的母亲会回来,简单吃过早饭后睡下。两小时后,她将醒来,在朦胧的困意中惊觉我的背叛。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将把自己重新按回套子里,直至那场足以决定生死的大战结束。之后她会怎样,我们又会如何?不要去想,我并无知晓结局的资格。

凉风划过来,这才察觉脸上已然淌了很多泪。我极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终生都将困在青春末期的谜底里。然而,仍然是步履不停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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