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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 燕
(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艺术系,江苏 南京 211188)
2015年9月,由鄂尔多斯博物馆、鄂尔多斯文物考古研究院和乌审旗管理所联合启动了“鄂尔多斯古代壁画摹制保护”项目,墓地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嘎鲁图镇,东距巴日松古敖包约60米处,对墓地中北部两座被盗墓葬进行了清理,墓葬编号为2015WGBM1、2015WGBM2。M1墓室的壁画绘于墓门、前室和后室,较M2墓室壁画色彩保存较为完整。我们发现墓葬色彩壁画主要由石青、石绿、土黄、赭石、朱砂、黑色和白色等几种基色组成,壁画中色彩的构成关系及颜料自身的质感亦独具特色。
“五行五色”色彩观在汉代趋于稳定,甚至将色彩作为社会等级、伦理礼数的象征。汉代对“儒家思想的推崇和对楚文化的继承,汇聚成汉代色彩学体系,逐渐影响到汉墓壁画色彩的用色规制”[1]42。在“五行五色”的大背景下,此墓葬壁画色彩仍显示出运色的独到之处,除主要以青、绿、红、黑和白等颜色外,还善用色彩的纯度与浓度,兼配以大面积的对比色块或互补色块,其视觉冲击效果尤为显著。如M1前室北壁左侧和右侧壁画,大体采用浓度较高的朱砂、赭石、石绿色和白色,平涂面积较大的石绿色与朱砂色衬以背景色,对比色之间并无过渡色,使得色彩对比强烈、装饰效果增强。在色彩配置上用冷暖色进行对比,又搭配以丰富、细腻的微妙色彩——即饰以小面积的石青色和土黄色,使得画面色彩对比强烈、明快、和谐。由此可见,在承接秦代的审美取向与主流色彩观的规制下,汉代仍体现出以红、黑为主的不同区域的色彩个性。
巴日松古敖包墓室壁画除了描摹自然现实,还具有更深层的象征意义。壁画色彩以描绘自然物象的红色为主,并运用高纯度、高浓度的色块以获得浓重艳丽的视觉效果,又运用浅绿并置的用色方式,减少较大面积调和色即白色的使用。这种以正统“红色”为主、以其他色彩为辅的“间色”表达与使用,不仅具有自然象征意义,还表现出其所遵循的礼制观念,即儒家“礼”的思想和尊卑贵贱的等级观念。
历史源流、艺术审美、环境变化等因素,造成墓室色彩本身的差异以及观赏者直观感受的差异。
由金(白)、木(青)、水(黑)、火(赤)、土(黄)构成的“五行五色”色彩观是中国古代色彩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而被赋予象征涵义,如青色象征“生命初始的色彩”,红色蕴涵喜庆吉祥之意。“五行五色”色彩观是一个严密而稳固的色彩系统[2]24,“这个色彩系统不是表现自然物象客观的固有色,而是主观的指示性色彩”[3]21,汉代墓室壁画艺术受到这一色彩观的影响。此外,由于创作者在思想认识与审美观上存在差异,墓室壁画色彩也呈现出区域和文化上的差异。
一般来说,新出土墓室壁画的色彩由于受到空气氧化、环境湿度变化、年代久远等因素的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变化。从墓葬壁画直观的色彩来判断,当时所绘制的色彩可能比现在所见色彩更加艳丽或稍有异样。有学者对此做了分析,例如《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墓葬壁画颜料及颜色变化分析》一文指出,出土彩绘文物在环境突发剧烈变化的情况下常有变色或褪色现象。红色、黄色、蓝色和黑色等典型色彩的色度及表面水含量的减少,会使壁画表面的色彩产生轻微的褪色现象。墓室壁画色彩与环境湿度密切相关,湿度越大,颜色饱和度就越高,色彩就越鲜艳,反之,湿度低容易使壁画表面干燥,颜料颗粒脱落,壁画色彩变浅。这一现象也存在于其他刚出土的墓葬壁画,内蒙古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墓葬壁画也不例外。长时间的光照也会使壁画色彩中的一些颜色,比如朱砂变暗。“朱砂经光照老化后,部分红色的朱砂结晶结构发生变化,生成(部分)黑色的黑辰砂。”[4]18-24研究表明,朱砂变暗是在白色颜料和胶结材料参与的作用下,由长时间光照引起的,与湿度变化无关。此外,在特定条件下,微生物也会成为墓室壁画色彩改变的诱因。李最雄以红色铅丹的褐变(变色)为例加以说明,认为在一定的湿度、光照和微生物作用的条件下,铅丹褐色首先转变为铅白色,最后转化为褐色(黑色,二氧化铅)[5]80-81。
综上所述,现在所见墓室壁画的某些色彩已非当时所绘制时的色彩,它受到湿度、光照、微生物等环境因素的影响而变质变色。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颜色都会变色,如绘制墓室壁画使用的传统无机矿物颜料,其性质稳定,不易变色、褪色,但也不能排除壁画色彩随湿度减少、颜料颗粒的脱落、底色外渗而逐渐变浅的可能性。
随时代的发展和各时期文化艺术思想的交流、碰撞、融合,壁画色彩的样式变得纷繁复杂、类型多样。从汉代到隋唐,墓室壁画的色彩也经历了一个传承、转折、交融的过程,呈现出创新性与多样性的时代特点。
1.汉代汉墓壁画的色彩特征
汉代墓室壁画自始至终都在传承传统“五色”的色彩观。内蒙古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墓葬一号墓前室南壁描绘了武库、骑马游猎、车舆、山林放牧、牛耕等生活图景,东壁描绘了乐舞等生活场景,后室出土有五铢钱七枚及陶器、铜器、铁器等数件。从中可以看出,墓室的形制结构以现实中的居住环境为模仿对象,汉人事死如事生,“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6]264。汉代墓室营造遵循儒家思想,在绘制壁画时注重现实色彩观,色彩的使用符合严格的色彩等级观。汉墓壁画的施色以五色和正色为主,而以其他间色为辅。这种色彩观既体现在汉墓壁画色彩的施色上,也体现在服饰色彩的表达上。巴日松古敖包墓室M1前室东壁壁画出土的人物图像中,马车上的男性在出席正式场合时穿着黑色服饰(图1)①,正如班固《汉书·萧望之传》所言,“虽有五时服,至朝皆著皂衣(黑衣)”,而女性服饰色彩,则为石绿色、青色等间色。这种服饰色彩的性别差异,正是儒家思想指导下的色彩等级与身份差异的生动体现。此外,在注重传统正色为主、搭配间色为辅的基础上,汉代墓室壁画也显现出其他色彩文化因素。墓葬壁画色彩因地域的不同而各具特色,如河南洛阳金谷园新莽壁画墓中的《藻井日象图》②,交错的线条以黑色为主,浓烈的圆形红太阳与其周围的三角形石绿色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富于装饰意味的色彩搭配样式突显出楚文化的审美取向(图2)。
图1 《M1前室东壁壁画》,内蒙古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墓葬(左);
图2 《藻井日象图》(局部),河南洛阳金谷园新莽壁画墓(右)
可见,汉代色彩体系是由多种思想汇集、碰撞而形成的,既完美地继承了汉文化中的传统思想观念,如传统五色与五行的对应观念、等级观念、儒道互补等,又融合了楚文化浓烈的色彩和错综复杂的装饰性审美特征。因此,汉代墓室壁画色彩所呈现的,既有正统的“五色”,也有楚文化所崇尚的红色,色彩丰富绚丽,冷暖色对比和谐,是以儒家色彩等级观为主导的、多种审美文化交汇的体现。
2.汉代墓室壁画色彩的传承、转折与创新
汉代墓室壁画的色彩体系是其后各朝代色彩发展的基础,唐代与宋代是其延续与发展的典型时期。无论是经济社会还是文化艺术唐代都是鼎盛时期,壁画色彩的传承与发展亦如此,如唐代韩休墓③、崔氏墓墓室壁画④(图3),其色彩运用搭配与汉代截然不同。韩休墓墓葬壁画色彩多用黑色勾勒物象轮廓,用红、黄等色晕染人物的服饰,偶尔用绿、黄色晕染树木,与汉墓色彩相比,线条勾勒手法娴熟,设色由平涂、厚涂向淡色晕染转变,画面色彩协调,层次丰富。在用色上,壁画色彩的种类较少,较少使用青色等冷色调,而黄色的比重明显增加,整体画面呈现出红黄暖色系的特征。河北平山王母村出土的崔氏墓(图4),其壁画色彩整体以白色作底,用黑色线条勾勒、平涂物象轮廓——如甬道内口东侧的八哥、侍女的头发、墨绘牡丹等,并施以暖色系的色彩——如赭红、橘红等的红彩、褐色的点彩。在技法上,壁画多以大面积平铺为主,辅以少许点彩、晕染等装饰样式,这与前者以黑色线条勾勒为主反映现实生活场景的风格截然不同。另外,在此墓中发现的一幅山水画,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一幅通屏水墨山水画,其色彩显得尤为珍贵[7]68。这两处墓室壁画色彩的表现形式虽不是唐代鼎盛时期壁画的代表——最富盛名的当属敦煌壁画,也不是唐代壁画色彩总体风貌特征的典型代表,但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为墓葬壁画色彩体系的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实物例证。
图3 《墓室北、东壁壁画》,西安郭庄唐代韩休墓葬壁画(左)
图4 《甬道东壁折枝牡丹花》,河北平山王母村唐代崔氏墓葬壁画(右)
宋代色彩观因受到道家“玄学”的影响而发生了重大转折,即传统的浓重色彩逐渐被墨色所取代,特别是文人画注重墨色内涵,讲究“墨分五色”,这种辐射效应甚至影响到墓室壁画的色彩创作,是中国色彩体系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发展与创新。
受到历史背景、民俗习惯、审美风尚、文化观念等多重因素影响,人们对色彩的审美认知和应用方式也不断发生变化,墓葬壁画色彩在形式构成、搭配规律、设色技法等方面虽各有差异,但也有迹可循,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
1.中国色彩体系中三原色的呈现
颜料作为色彩的物质载体,因其材料的不同而使墓室壁画色彩表现呈现出差异性。其中红色的使用最为频繁,颜料大多为朱砂和赤铁矿。《吕氏春秋·诚廉》记载,“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8]96,可见朱砂作为矿物质颜料,其性质稳定,色泽鲜艳,不易变色。赤铁矿因外界环境氧化程度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红色系色彩,如土红、赭石、棕色等。早在汉代墓室壁画中就已经出现了颜色浓烈的青色等冷色系色彩,如西汉甘肃省武威市韩佐乡红花村出土的五坝山7号墓(图5)⑤、内蒙古鄂尔多斯出土的两处巴日松古敖包(图6)墓葬壁画⑥。在魏晋、隋唐时期的墓室壁画中,以矿物质颜料为主的石青等冷色系色彩均有发现,而黄色,如石黄、雄黄、雌黄、土黄等色彩则运用较少。
图5 《羽人图》甘肃省武威市韩佐乡红花村五坝山西汉7号墓壁画(左)
图6 《M1前室北壁上部左侧壁画》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墓葬壁画(右)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墓室壁画的色彩,已不仅是颜色本身,更蕴涵着诸如阴阳五行、楚汉文化、儒道思想等多种文化因素,色彩类型复杂而多样。它虽与西方色彩学中的诸多概念有所不同,但如果单纯从色彩的角度出发,那么二者都是围绕三原色及其衍生的间色来完成画面色彩构成的。原色可以根据混合方式、比例的不同调配出千万种色彩,而原色本身却无法被调配出来。从现代绘画色彩学的角度看,三原色多指红色、黄色、蓝色,黑色与白色被认为是间色或过渡色。这与中国古代色彩体系中的“五行五色”,即金(白)、木(青)、水(黑)、火(赤)、土(黄)的色彩观不谋而合。中国在两千年前就已经认识并使用“三原色”,虽无相关理论却能付诸实践,这无疑是领先世界的。在色彩学中,黑色和白色被称为无彩色,中国古代的“五行五色”去除黑白,就是红黄蓝三原色。
2.色彩组合搭配的规律
墓室壁画的色彩创作主要通过色相、明度、纯度、冷暖、面积的对比及其组配来完成,以使画面呈现出主题突出、色彩丰富的审美效果。汉代墓室壁画大多采用这种色彩运用规律,主体形象以浓重的正色为主,辅以间色,如人物服饰上大面积的石绿色与小面积的暖色(图6)。纯度对比使色彩在均衡中别具韵律感,同类色彩渐变的组配样式既丰富了色彩的种类又使物象立体感突出。
墓室壁画设色方法与中国传统绘画的表现技法有异曲同工之处:既有线条勾勒造型、填图色彩的方法,有只填色不勾轮廓以描绘物象的没骨法,有只勾线不填色的白描法,还有浓淡变化自然的色彩晕染法或渲染法。汉代墓葬壁画施色多运用白描和勾填法,施色方法多为平涂,具有较强装饰意味。赋色技术发展到唐代愈加成熟,设色表现更加立体生动,色彩表现更加多元化。
新出土的墓室壁画分布零散,色彩的区域性特征显著,色彩因湿度、光照、微生物等外界环境因素的影响会出现色变现象。还原墓室壁画色彩面貌,是中国色彩传承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中国古代哲学是一个丰富且完整的体系,包括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色(赤、黄、青、黑、白)、五音(宫、商、角、徵、羽)等范畴,而与色彩有密切联系的就是“五色”。中国人对三原色的认识始于中国哲学思想中的“五色”,提出以红、黄、蓝三色为主要色彩的色彩观念,而黑、白、灰在西方色彩学中被视作“无色彩”,因此,中国的“五色”具有三原色的特征。通过分析两千年以前的汉代墓室壁画色彩,就可窥见中国人发现、认识、使用三原色的历史轨迹。西方在18世纪才建立色彩学,中国的五色体系明显是领先于世界的。
墓室壁画色彩清晰地显示出中国绘画色彩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国绘画画家顾恺之、吴道子等在色彩运用、技法表现、线条描绘等方面造诣颇深,他们精湛的绘画技艺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与早于他们几百年的墓室壁画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顾恺之在绘画技法与色彩拓展上虽有自己的独创,但在勾线填彩、晕染法、矿物质颜料的运用等方面都与墓室绘画一脉相承。因而,学界通常将东汉墓室壁画看作中国绘画的前期发展阶段。总之,通过东汉墓室壁画色彩的研究,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绘画艺术色彩语言和表现方法延续发展的脉络。
① 赵国兴等鄂尔多斯博物馆、鄂尔多斯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乌审旗文物管理所《内蒙古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壁画墓清理简报》,图版8M1前室东壁壁画,《文物》,2019年第3期,第45页。
② 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藻井日象图》(局部),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
③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历史博物馆、长安区旅游民族宗教文物局《西安郭庄唐代韩休墓葬壁画发掘简报》,图版30(局部)墓室北、东壁壁画,《文物》,2019年第1期,第24页。
④ 韩金秋,樊书海《河北平山王母村唐代崔氏墓葬壁画发掘简报》,图版12(局部)甬道东壁折枝牡丹花,《文物》,2019年第6期,第44页。
⑤ 《羽人图》甘肃省武威市韩佐乡红花村五坝山西汉7号墓壁画,已残毁,墓朝北,位于墓室西壁南端。参见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9),甘宁新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⑥ 鄂尔多斯博物馆、鄂尔多斯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乌审旗文物管理所《内蒙古鄂尔多斯巴日松古敖包汉代壁画墓清理简报》,图版11(局部)M1前室北壁上部左侧壁画,《文物》,2019年第3期,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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