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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疑问代词，是在句中表示疑问，寻求欲知而未知的特定信息的疑问用法。根据用法分类，疑问代词可分为疑问用法和非疑问用法。一般而言，后者是前者的引申用法。吕叔湘试图对非疑问用法进行全面的描写，认为其具有反诘、感叹、任指、虚指等特点[1]。程立珊则从句法理论的角度，认为汉语的“WH-”词本质上不算是疑问算子，其非疑问用法受句法允准语的制约[2]。因此，对疑问代词的非疑问用法这一复杂现象，仍有一定的研究空间。
《红楼梦》作为我国四大名著之首，“是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引发了国内外学者的诸多“红学”研究，主要是关于其人物性格、内容思想或翻译技巧，在语言方面的研究仍有空间。本文立足于前人的分类，通过描写和统计的方法将《红楼梦》中疑问代词“谁”的非疑问用法进行整理归纳，有利于读者从语言角度了解《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及其社会语言特色，从而加深对这一古典小说的理解。
非疑问用法作为疑问代词的特殊用法，具有诸多种类和功能。疑问代词“谁”字非疑问用法的种类包括全指、虚指、借指等，功能包括反诘、否定、委婉等。
1.1 非疑问用法的分类
对于疑问代词“谁”的非疑问用法，吕叔湘将其分为两种：一是用于指代无法确定的人，包括所有不知道的或是没办法确定的人；
二是任指用法。“谁”的非疑问用法包括三分法和其他分法。李敏将“谁”的非疑问用法分为任指、虚指、特指三种用法[3]。陶伏平将其分为全指、承指、对指、借指、虚指、定指、例指七种类别[4]。唐燕玲的分类总结了确指、逐指、互指、遍指、承指、例指、或指、虚指八种类别[5]。虽然各位学者在分类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实质上均囊括了“谁”字的所有非疑问用法。
1.2 非疑问用法的功能
“谁”字非疑问用法的功能主要分为指称性和其他功能。指称性功能已综述，而其他功能主要包括反诘、否定、委婉等语用功能。
对于反诘功能，近代汉语中疑问代词“谁”的非疑问用法主要集中体现在反诘问句中。如：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否定功能意在表示说话者对于谈论主题的否定态度，如：谁是“天才”呀！这句话中，说话人实际上想要说明自己并非天才。而委婉用法通常是为了使交际更加顺利地进行，其一般表现为疑问代词的几个叠加，如“哪里哪里，过奖了”等。
2.1 语料统计情况
据《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语料统计，疑问代词“谁”的非疑问用法共有529 次，主要包括虚指、全指、借指、定指、承指、对指等。其中虚指用法出现频率最高，约212 次，占比40.08%。其次是全指用法，次之为借指和定指用法，承指用法和对指用法相对较少（见表1）。
表1 《红楼梦》前八十回疑问代词“谁”的非疑问用法
2.2 六种非疑问用法
2.2.1 虚指性“谁”
虚指，常用来指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人或事物，常以“谁知”“谁料”“谁让”等格式出现，所伴随产生的感情多为惊讶、出乎意料或无奈。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此种用法出现频率最高。例如：
1）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人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啼惭愧。
2）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
在例1）、2）的“谁知”“谁叫”中，“谁”字所指的对象并不能在实际中找到对应的人或事物，是虚无而不确定的，因此为虚指。例1）中的“谁知”表现意料之外的惊讶和不敢置信。例2）中的“谁叫”表现了说话人的不满意，甚至对所指对象行为的否定。贾蓉伙同贾琏偷娶尤二姐，但没有父母之命，贾琏无法向贾母交待。尤氏不好出头，只好求凤姐成全尤二姐，因为尤氏和贾蓉都没本事和贾母等人说明尤二姐这件事。王熙凤此言表达了对贾琏一伙瞒着自己偷娶尤二姐的气愤，亦表达了对贾琏一伙说服长辈的能力的否定，同时从侧面表达出自己可以让老太太接纳尤二姐的能力和本事，塑造了自己宽宏大量、贤良的形象，可见王熙凤的足智多谋。
“谁”的虚指用法之所以出现频率最高，与当时的社会用语、善用虚词的习惯和作品所描述的人物环境有关。《红楼梦》是一部关于人情世故的巨作，虚指用法充分体现了委婉功能。
2.2.2 全指性“谁”
全指，亦称任指，指一定范围内或无范围的所有对象或任一对象。通常表达绝对性的肯定或否定。表现形式常有以下几种：
第一，谁X。“谁”位于主语位置的情况，多为全指性用法，例如：
3）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在例3）中，“谁”为主语，“解”为谓语动词，其中的“谁”指的是“云作者痴”的所有人。所有人是现实中一个范围内的所有对象，故此处“谁”为全指性用法。
第二，谁不/都/也……。在疑问代词“谁”之后，谓语动词之前，常伴随有“不、都、也”之类的副词。这类副词为“谁”指明了范围，体现的是全指性用法。例如：
4）谁都象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
例4）中，“谁”之后的“都”字具有指明范围的功能，“谁”所指所有人，体现了全指性的用法。黛玉这句话是宝钗离开后向宝玉说的，表面看似是说自己不如其他人，心思笨，不会说话，实则是在与宝钗相比，故意在宝玉面前夸赞宝钗，刺激宝玉，表达对宝玉忽略自己的不满。黛玉用“谁”的全指性用法，不直接表明对象，体现了黛玉在恋爱中的勾心斗角，爱说反话，喜欢试探，表现了其敏感和心思的细腻。
除此之外，还有“（凭）/（不管）谁……”、“范围词语+谁”等语法形式。在“谁”字之前，存在或可加上“无论”“不管”之类的连词，起强调作用，且确定了“谁”指代的范围。“谁”字之前存在表明范围的词语或短语，后文中的“谁”与范围对应，全指性指代比较突出。“谁”的全指性用法出现的频率并非最高，但拥有多种多样的语法形式，其语法特点十分丰富。
2.2.3 借指性“谁”
借指，即所指对象为一定的人或事物。此种非疑问用法旨在强调一种特殊的情况出现。例如：
5）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例5）中贾母也不是要指出那个戴金麒麟的具体对象，仅欲表明对麒麟这物件的熟悉。此处“谁”更类似介于全指和虚指用法之间，似实非实，似虚非虚。这只是贾母随意一说，并未在意具体是谁或者是否有谁带有这一器物。而宝钗其后回答了具体的持有者，本想表达其细心以讨好贾母，没料弄巧成拙，引得贾母的不满和抱怨。
另外，借指用法中，可将疑问代词替换为任何人，或在其之前加上“不知是”“不知”之类的词，不影响句意。借指用法可视为一种特殊的虚指用法。
2.2.4 定指性“谁”
定指是用于指示已知的对象，亦称特指。此种用法常用于自指、明知故问或者设问，起到强调或委婉的作用。
第一，自指。此种用法多指说话人自身或己方，委婉间接表达谦逊情感。例如：
6）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旧日的空架子。
例6）中，“谁家”其实是指贾府，是凤姐所代表的一方。贾家祖先余威尚在，贾家势力尚存，多年以来形成的关系网纵横交织。且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均有公职，有相应的薪俸收入和朝廷赏赐，家底比较殷实。凤姐如此说，是一种自嘲式的哭穷，表现的是一种谦虚的语气，旨在点醒那些在穷亲戚面前很势利的人，体现了王熙凤的圆滑。
第二，设问。设问，即自问自答，在疑问代词出现之后，又马上给出答案。例如：
7）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
例7）中对“谁”提问之后，指出了“谁”所指代的确定对象。因指代的对象很快给出，故疑问语气有所减弱，设问语气增强。贾宝玉问金荣是谁家亲戚，其实心中早有答案，是想借机以势压人，委婉地表达了对璜嫂子侄儿狗仗人势的气愤与不满。
第三，明知故问。明知故问同自指颇为类似，但范围更广，也可指他人，例如：
8）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
例8）中探春明知道舅舅是谁，但她仍然发问，意在表达自身的不满，宣泄自己的情绪。凤姐生病给了探春一个上台的机会，可亲母赵姨娘一上来就混搅一顿，对探春一番冷嘲热讽，公开向女儿要特权。可见贾府没有亲情，只有利益可言。探春坚守原则，心高气傲有抱负，可在贾府这乌烟瘴气的环境下，不是其积利除弊的小点子就能力挽狂澜的。
相比虚指，定指用法的指代性更强烈，说话人是已知“谁”所指代的对象。虚指用法中则无法找到确定的对象。与全指亦不同，全指通常指一群人，但定指多为单独个体。
2.2.5 承指性“谁”
承指用法包括两种语法形式，一是指代对象一致的两个疑问代词，二是仅有一个疑问代词，但后文以其他代词代替。
第一，两个指代一致的疑问代词。例如：
9）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
例9）中，前一个谁和后一个谁代替的对象是同一个。而且是先告诉了“谁”这件事，“谁”才不相信，这里存在逻辑上的先后顺序。这是赵嬷嬷与王熙凤之间的对话，《红楼梦》中王熙凤所在的王家和贾家仅接驾了1 次，则造就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而甄家被接驾了4 次，眼见为实的事实表明了甄家的气派之雄厚，连赵嬷嬷、王熙凤亦对甄家之富有发出惊讶和感叹，更不用说其他人敢相信了。
第二，一个疑问代词+其他代词。例如：
10）不如叫他们谁领一分子去，就派他揽一宗事去。
例10）中，“他”承接了前文疑问代词“谁”，将“他”转化为“谁”，句意不变。由此可见，后文的他和前文的谁是一致的，而且存在前文谁先领钱，后文谁（他）才去揽事这一先后顺序，同上文类似。此处体现了宝钗的经济管理才干，对下人们施以恩惠，不仅收获了民心，还打理好了园子，体现了理家的禀赋。
在这两类承指用法中，前一个“谁”限定后一个“谁”或代词，极大地减弱了其疑问性，从而加强了其指代性，成为非疑问用法。
2.2.6 对指性“谁”
对指用法在形式上类似承指用法的第1 类，但前后疑问代词“谁”所指代对象不尽相同。例如：
11）俗话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例11）中，前一个“谁”所指守的那个人，第2 个“谁”指的是被守的人，两者不同。红玉在宝玉生病的时候没少服侍，却因身在怡红不能遂志，没能得到太太的嘉赏，于是心怀委屈。此言是在表达袭人、晴雯、琦霰不会永远都守在宝玉、太太身边，得到的好处也只是一时的，终究会有失去离开的时候，表达了红玉的怨愤之情。
与承指用法相比，二者在形式上均含有两个“谁”。但区别在于承指用法讲究句子内部逻辑顺序，而对指用法强调指代对象的对立性。对指用法更侧重于指代，而非疑问。
2.3 诗词中“谁”的非疑问用法
2.3.1 借指性“谁”
诗词中，常出现“为/同/有……+谁”的格式，此种形式中的疑问代词“谁”常为借指性非疑问用法。例如：
12）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13）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痴。
14）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例12）、13）、14）中，疑问代词之前均出现了“同”“为”“有”之类的词。与借指用法类似，亦可在疑问代词之前加上“不知”之类的词。例如:
花容月貌不知为谁妍？
一场幽梦不知同谁诉。
红消香断不知有谁怜？
前后句意并未有大的改变，并且均强调所描述的情境，而非具体的指代对象，因此是一种借指用法。因其语法形式特殊，故单独列出。
2.3.2 全指性和虚指性“谁”
这两种非疑问用法在诗词中较为少见，但并非不存在。例如：
15）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例15）的句意是：谁说只有谢灵运才有触发诗兴的好梦呢？这里的“谁”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出具体的对象，是为虚指。
3.1 加强语言情感
赵询思指出，代词不仅是交际称谓形式，还充分表现出说话者与交际对象的社会角色关系，更在具体的语境中表达极其细腻、丰富的感情色彩[6]。疑问代词的非疑问用法较为侧重指代性，在语境中表现出更加复杂的语言情感。其形式有反诘、委婉等。
3.1.1 反诘
反诘不同于反问，它有追问、责问的意味，使语言情感得以加强。在书中，虚指、全指、借指、定指用法较多。例如：
16）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例16）为借指，可在“谁”之前加上“不知”，句意不会有太大改变，皆为没人怜惜我。而通过反诘，则使这种落寞之感进一步增强，更加衬托出薛宝钗对出家远去的丈夫，即贾宝玉的思念之情，却又无可奈何独自忍受之悲凉。
3.1.2 委婉
委婉，即用不直接说出的方式将本意表达出来，是一种明减实增的情感表达，在全指及定指用法中多有体现。例如：
17）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
例17）为全指用法。这里的“谁”指的是所有人，“谁没见过”即谁都见过，不过此处表达时，通过疑问代词“谁”及其后的否定词“没”使情感更强烈，间接表明贾政的小厮们对“一吊钱”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们觊觎的是宝玉随身佩戴之物，这种表达恰如其分地传达出贾府那般的国戚之家所呈现的纷繁复杂、利益交错的人生世态之百相。
3.2 反映人物性格
根据上文，非疑问用法对句子情感起到了很大作用，而句子情感亦从侧面体现了人物性格。例如：
18）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
例18）中的“谁”为定指中的自指。定指用法多表现为反诘、委婉语气。宝玉在黛玉处闻得一股幽香，拉住黛玉衣袖要瞧笼着何物，而黛玉以反诘语气表明自己没有带香，却也为宝玉喜欢自己身上的香气暗自高兴，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在所有的定指用法中，林黛玉所用的有6 例，约占8.96%，比例不小，这也间接反映出林黛玉善于说话拐弯，表现了其聪明敏感的人物性格。
类似例子还有王熙凤的语言：
19）凤姐道：“谁是你妈？”
20）凤姐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
21）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的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与林黛玉相比，王熙凤语言中的非疑问用法更丰富。例19）、20、21）分别为定指中的自指、虚指、全指。即王熙凤表达反诘、委婉方式更加多样，不仅体现其聪明，更体现其圆滑而非林黛玉的孤傲。
非疑问用法作为疑问代词疑问用法的引申，已经有了长久的研究。据本文统计，《红楼梦》中“谁”的非疑问用法主要包括虚指、全指、借指、定指、承指、对指6 种，其中虚指出现的频率最高，其他次之。此外，将《红楼梦》中的诗词单独分类，发现“谁”的借指用法出现频率最高，有着特定的语法形式。这一非疑问用法不仅加强了说话人的语言情感，亦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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