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境界论美学关键词的“感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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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凌云/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境界论美学不是20世纪才出现的理论思潮,而是数千年中华美学的悠久传统之一,它关注个体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受,主张人生境界和艺术境界的统一。“感兴”是中华美学关键词之一,学界对该关键词的探讨主要基于审美心理学、艺术发生学、艺术思维论等角度,这表明对该词的阐释可采取多重视角,展现出相应的理论风采和理论内涵。就该词的哲学基础及其美学意蕴而言,对该词的探讨还有进一步拓展的必要和可能。其中,境界论美学就是一个潜而未显的有效视角。从境界论美学看“感兴”,可以丰富与拓展该词的哲学基础和美学意蕴,有助于更深层次地领略该词的文化精神。

近现代以来,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等都重视“感兴”美学传统的现代转化与建构,经过几代学者的共同努力,“感兴”已发展成为中华美学关键词之一。新时期以来,叶朗对“感兴”的现代转化很有代表性。他主张“把它从中国古典美学中提取出来,纳入现代美学的理论框架,作为审美心理学的基本的核心的概念”[1],基于这一目标,他从心理复合体角度概括审美感兴的阶段和类型,使之囊括审美关注、审美期待、审美直觉、通感、想象、审美领悟、审美情感、审美心境等内容。他把“感兴”纳入现代美学体系,使之成为美学基本原理之一,显示出沟通中西美学以建构中华民族美学体系的用心。

另一位大力倡导“兴辞”诗学的是王一川。他很重视揭示“感兴”的现代活力及意义。他从修辞论美学出发,对“感兴修辞”进行阐释:“感兴修辞是人的创造力的生成与爆发场域。这就是说,感兴修辞为人的创造力提供了两种紧密相连的场域:一是它的生成或发生场域,二是它的爆发或实现场域。前者是指创造力自无而有地产生出来,后者是指这种制造力在创作过程中实现其威力。正是在感兴修辞的瞬间,人的创造力似乎突然间产生出来、显示其存在;
又突然间勃发和实现,展示其创造性能量。”[2]他把“感兴”作为修辞论美学的重要内容,主要涉及艺术创造力的生成与爆发,重视艺术创造规律的总结,与叶朗等人的研究既有承续又有新见。他在《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修订版)专列“文学特性”,论及文学兴辞论、文学的兴辞性、兴辞的构成及类型等内容,并附以个案分析。他还系统梳理了20世纪中国感兴论传统,史论结合,呼吁使之纳入新世纪美学范式的生活论转向。

类似的观点还有很多,不再列举。整体而言,学界关于“感兴”的探讨,主要是从审美心理学、艺术发生学、修辞论美学展开的。中国数千年的文论艺术论为此提供了资料来源,近现代西方审美心理学和文艺理论成果则为之提供了理论参照,在众多学者的共同推动下,“感兴”在新时期以来颇受美学界重视,并发展成为一个富有民族文化精神和现代理论价值的关键词。

无论是作为理论概念还是审美实践,对“感兴”的理解离不开中华美学数千年的悠久传统,由于该词没有严格界定,给后人从现代美学学科立场进行研究带来了某种自由度,但同时也容易使研究者陷入非此即彼、顾此失彼的认识困境。人们在使用该词时,往往忽视它与其他诸多概念的内涵辨析,虽然由此扩大了“感兴”的阐释版图,却也导致对这一词语过于宽泛化的理解,把“审美感兴”等同于美感。“感兴”在审美活动中体现为一种自由的心境,并不只有发生学意义,也不止于审美心理学维度,需要从角度予以考察。学界对“感兴”的探讨主要关注艺术创作层面,其实,它牵涉众多美学问题,不止是艺术创作,还指向对自然美、社会美的观照,与人的审美生活有关,与人的存在及其人生境界紧密关联,这就迫切需要调整现有研究思路,从艺术创作拓展到广阔的生活审美等领域。即使从艺术创作看,也不止是艺术发生阶段,它还直接影响着艺术境界的生成。“感兴”可指审美心理现象、艺术创作思维,但这不能替代对其哲学基础的梳理,也难以说明它作为中华美学关键词的核心内涵。要从学理层面解释这一关键词蕴含的中华文化精神和美学气质,要求在理论视野和具体阐发方面有所拓展,进一步揭示其哲学基础和美学蕴涵。

当代中国美学正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学界对“感兴”的探讨存在重艺术创作而轻哲学基础梳理及美学蕴涵开掘的倾向。对此,只有多维度、深层次探讨,才能使“感兴”这一关键词研究逐渐深入。境界论美学是中华美学的悠久传统,作为中华美学关键词的“感兴”,同样需要置于中华优秀文化和美学精神的背景下评衡,境界论美学可以对深化该词的认识提供有效维度。笔者曾在《感兴与灵感》一文中对“感兴”与“灵感”这两个关键词有初步比较,[3]由于论题所限,对“感兴”作为中华美学关键词的内涵尚未充分展开,本文拟在境界论美学视野下,对此作进一步说明。

从境界论美学看,“感兴”主要以物感论和气感论为哲学基础。“感”即感发,是指心灵受到感动或震撼。儒家对物感经验的总结,立足于生活经验之上。《周易》“咸”卦由男女交合、阴阳交感推演天地感应、万物化生的法则,由此判别万物之情状,把握世界运转规律。“感”不是被动的纯粹的感知现象,而是人们从经验世界获得智慧的阶梯,心有所动是感发的前提。物感论强调外物对起兴有直接作用。《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音乐源于心灵对外物的感动,这是美感生成的前提。至此,感兴论内涵已基本具备。

气感论则以宇宙元气论为根柢,它是对事物本源的总结,经过管子、庄子等人的发挥,至《淮南子》已认识到天地和合、万物一气等问题。汉代元气论探索宇宙生成原理,且对“感兴”词义演化有导引之功。气感在宋明理学中得到重视,出现气感与物感融合的趋向,它们都属于天人合一思想传统的产物。万物一气贯通,气有物质性,又关乎人的生命,也有精神性,气的中介作用为心物交感提供了支持。因此,气化哲学与心物交感经常一起出场。“感兴”组合,且向美学和艺术生成,在盛行应物斯感的汉末魏晋南北朝已成气候,强调感应是起兴的前提,是心与物的交融。如:“诗人之兴,感物而作”(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
“感时迈以兴思,情怆怆以含伤”(夏侯湛《秋可哀》);
“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这些诗句都强调“感兴”与情感相互依存。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4]气是宇宙的本源,世界一气化生,周流六虚,万物生生不已,当外物触动人的情感时,就会自然地引发感兴。钟嵘把气感与物感糅合起来,就是这方面的明证。除了物感和气感,由于受到道家“无情”观和大乘佛教般若空观影响,超感应论也成为感兴的又一哲学基础。特别是中唐以来,注重内心体验、表达当下感受受到皎然、遍照金刚等人的重视,超感应论得以融入感兴论。他们融摄佛理,强化其瞬间直觉的特征,突出其偶然生发的特质,使“感兴”的内涵得以拓展和深化。引发感兴的不止是私密性体验,还可以是超个人情感的形而上诉求,或是对自然界、社会生活的直观性感受和反思式体验。可见,“感兴”作为境界论美学关键词之一,具有广阔的理论空间和久远的生命活力。

“感兴”首先是一种超越世俗化生存状态的人生境界,体现为人作为生命个体的诗意诉求和审美冲动。“感兴”之“兴”的神妙旨趣及其人生境界论内涵由此开启。东晋有这样一则故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5]王子猷为一时名士,不依计划安排,任凭当下感受而为,完全以兴致作为行动指南,“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纯纯粹粹,洒脱自在。这则故事被后世称为感兴之举,折射出当时名士追求精神自由的渴望。宗白华认为这则故事能代表中国人优美的人生态度,引用并赞许之。王一川虽以建构修辞论美学为旨归,但他已注意到其中的人生境界论内涵。他有意识地区分“感兴”与“灵感”,“感兴”成为修辞论美学理论建构的本土资源,并由此展现出“感兴”的生活论内涵,指向“人生意义直觉”。[6]这一看法对于进一步阐发“感兴”的境界论美学内涵颇有启发,可惜回应不多。

“感兴”追求“情兴所会”,表现为超越世俗化生存状态的人生境界,或称诗意化的人生,感兴论注重本真性情和生活情趣的护养,认为缺乏精神自由或创造力,只能过单调乏味、枯燥无趣的生活,难以感受生活的丰富多彩,无法体证人生在世的千姿百态,也就谈不上理想化的生命状态。当然,感兴不是单纯的情绪化冲动,它虽以感性直观的形式出场,实质上是对世俗化生存的反思式超越,对知识理性和逻辑桎梏的抗争,在更高层次上实现生命真性与世界的和谐共存。应世接物,超然物外,谓之“能兴”。王夫之说:“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7]他把“能兴”作为评判豪杰之士的标尺,使“感兴”提升到人生境界论高度。从理想状态讲,“兴”源于“性”,人人具足,在在圆满,然而,现实生活中豪杰并非处处有,人们沉沦于世俗利诱而不得解脱,需要复归本真之性,这种复归同时意味着对世俗化生存状态的超越,王夫之认为“能兴”既不沉溺于世俗生活,又不违背中庸之道,指向超越世俗化生存的人生境界。

从境界论美学讲,“感兴”并非只是瞬间而就的短章绝句,或展现为优美精致的抒情,它映现出博大的胸襟和诚挚的情怀,还闪耀着壮美、崇高、神圣的人生光辉,以及对生活世界和宇宙人生的细微洞察。陈子昂登幽州台,慨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感怀淋漓尽致。叶燮紧扣“感兴”,呼吁对艺术家护持胸襟,颐养性情。在他看来,胸襟是个体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之所出,也是艺术家感遇兴发的源泉。因此,他推崇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8]。杜甫在观照现实时,处处流露出忧民情怀,真挚深切,不作欺世媚俗语。不仅杜甫如此,唐诗中另有不少征戌、迁谪、行旅、离别之作,也是感兴沛然。“感兴”强调的是艺术家人生境界的流露,悲欢离合,兴致偶成,若无兴致,终不能造语精工。

“感兴”是兴发自然、情景适会的艺术境界,这是它作为境界论美学关键词的又一内涵。很多基于审美心理学、艺术发生学等维度的阐释,对此有所涉及,但多未提升至艺术境界论层次。在此,拟从“感兴”与审美情感的关系出发,分析它作为艺术境界的内涵。

“感兴”离不开审美情感的参与,这类情感既基于日常生活,又是对日常生活中的情感的提升,它放逐知识理性的束缚,让生命真性得以敞亮。徐复观说:“兴是感情未经过反省,或者可以说,只经过最低限度的反省,只含有最低限度的理智,即连此最低限度的理智也投入于感情之中,而以感情的性格、面貌出现,所以兴的事物与主题的关系,不是理路的联络,而是由感情的气氛、情调,来作不知其然而然的融合。”[9]为了说明“兴”的直观性,徐复观把它与理性认识区别开来,突出“兴”与审美情感的深层关联。感兴重“兴”,它是艺术家人格、精神、性情的自然流露。

“感兴”虽然也伴随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它不会像灵感那样陷入迷狂。西方美学中的灵感被归为精神迷狂,带有神奇性和神秘性。灵感论立足审美心理学,把灵感视为神秘的心理现象或神奇的创作状态。灵感是富有创造性的思维方式,创新活动离不开灵感的作用。灵感贯穿于艺术创作的整个过程,而非停留于某个阶段。灵感与非理性心理存在天然联系,无论是把它归于神的启示,还是使之与天才的禀赋、激情和想象相结合,都与直觉般的心理活动有关,神秘而不可知。灵感的触发具有偶发性,它往往不受理性意识控制,而感兴主要体现为一种诗意化的人生境界,有淡忘世俗时间阻隔、追求本真存在的取向,也不像灵感那么神奇微妙而不可预测。

从艺术境界看,“感兴”与审美情感一体相连,而审美情感牵涉艺术家与外物、世界的互动和对话。《文心雕龙·物色》:“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物色是引发情感的外因。艺术家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
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文心雕龙·诠赋》)感兴与情感紧密相连,起兴是情感的作用,外物是触发情感的契机。物色世相为外因,情感变化为内因,内外相触,感兴自至,感兴之作离不开内外因素的综合作用。黄侃说:“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10]他简要辨析了“事”与审美情感的关系。

兴引感发,兴辞是有感而发之辞。这已得到学界公认。无病呻吟不是兴辞,空洞呼号也不是兴辞,逻辑推理更非兴辞。“兴”在甲骨文中表示众手托物上举,或源于上古民众的集体劳动,或认为是上古巫舞的体现,《尔雅·释言》《说文解字》等训“兴”为“起”,“兴”与人的动作或情感兴起有关。孔子“兴于诗”“诗可以兴”等说法虽强调艺术的教化作用,但也肯定艺术有振奋人心之功。“兴”既指艺术家情感兴起,又可指欣赏者兴味盎然。《毛诗》郑玄笺指出,“托事于物”是起兴的前提,随着文化语境的变迁,“兴”的内涵有所演化,从源于“诗有六义”到作为有感而发之辞,有深意,有寄托,含蓄蕴藉,饶有余味,这方面的内涵逐渐强化。

感兴之作必定是有感而发之辞。空洞无物,矫揉造作,均非其义所指。《文心雕龙·比兴》:“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经由思索而感发,“兴”则是直接的感发作用。刘勰提出“兴体”概念,情感被视为感兴的内在驱力。魏晋南北朝理论家纷纷从四时更替、阴阳变换、万物变迁寻找合乎生命活动的节律,心灵伴随物色的召唤而动,情感起着联结心物的纽带作用。春风秋月,夏云冬雪,都是触发兴致的诗料。孔颖达《毛诗正义》引郑司农“兴者,托事于物”后说:“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11]从兴起到“兴辞”,其理论重心有所转移。唐代经学阐释学提升了“兴辞”的地位。唐代理论家以情景交融为理想,把“感兴”作为艺术品的分类标准,同样视之为艺术境界论之一。王昌龄《诗格》以“感兴入诗”为起首入兴的诗歌十四体势之首,王昌龄列举两首古诗为例,说明其感时叙事的特征。遍照金刚说:“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12]他列举常建诗:“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音。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他还列举王维《哭殷四诗》:“泱莽寒郊外,萧条闻哭声。愁云为苍茫,飞鸟不能鸣。”这两首诗风格及内涵差异较大,但都被归入“感兴势”,可见感兴之作并无定势,依据特定的情境营构意象,使读者心有所触,身临其境,都通向兴发自然的艺术境界。

王夫之一方面阐扬情景交融的理想,另一方面援引印度因明学概念入论,倡导“现量”说,使“感兴”与之交叠互鉴。他说:“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现量”具有当下即是、瞬间直觉、真实无妄的内涵,它与“感兴”意义相通。王夫之认为,感兴之作情景交融,不落斧痕。他还以古诗为例,说明“现量”体现为情景相因,自然灵妙,如“长河落日圆”“隔水问樵夫”,见禅家现量境;
又如“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情景相迎,心目融浃,一出语时,珠圆玉润;
像“僧敲月下门”这类揣摩、推敲之作,终究感兴不足。可见,感兴之作与妙悟、神会相关,并不限于儒家情景交融传统,它也融摄以佛道为基础的超感应论,可谓三教融合的产物,心物妙契,当下圆成。

中国美学推崇兴发自然的艺术境界,兴辞实为此境界之外化。审美活动以感兴为上,无意而为,乘兴而起,偶然相契,心物交融。“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感兴发乎天真,任运自然。感兴之作偶然成章,有无言之妙。叶梦得论谢灵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指出此诗之妙不应以奇求之。他说:“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13]这是把禅宗的妙悟、不用心与艺术境界联系起来。宋代以来的理论家主张作诗以兴为上,初无意于作诗,事物与己意适然相触。先触后感,诗由此出,此之谓天然之兴,人与世界彼此关联,广大和谐,艺术家心手合一,物我两忘。在禅宗思想滋养下,感兴之作的偶然性、随机性得到了重申。按照不二中道,感兴之作不落有无,以有意无意之间为妙,兴发自然,即含此意。

中国艺术重“化工”轻“画工”,除了力求创新、破除对规矩法度的执着外,也有对感兴的美学价值的肯定。严羽《沧浪诗话》所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就是以感兴之作承载自然的艺术境界。谢榛论诗突出“兴”的作用,他认为作诗时悲欢皆由兴而起,兴是造语精工的保障。欢喜之意、悲感之意在诗体及境界方面对“兴”有不同要求,读李杜诗集,可知无时无处无非兴。“兴”是佳构名篇的必备因素,与艺术家的情感炽热程度成正比。在他看来,诗之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幽思苦索反而不易获得。杜甫有诗句“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宛然入画,是因为“情景适会,与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所致。“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14]“化”即化境,也就是情景交融,不落理障。诗以兴为主,兴因情起,不可遏制,即事而就,不依苦索,不刻意而为,而以天机取胜,漫然成篇,谓之化境。

钟嵘为“感兴”向意境论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引。他强调,诗有兴、比、赋三义,“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15]他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界定“兴”。到了北宋,触物起兴、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征更受关注,相应地,认为玩味方可识之,也渐成艺术批评界的共识。“兴”承载情感和意蕴的容量远大于“比”,这就为艺术以有限话语和形式传达尽可能丰富的意蕴创造了条件。所谓感兴之作,它寓于情辞,又追求余味,超越情辞,兴味悠远,意在言外,走向更深远的意境。可见,感兴之作虽有“兴辞”的一面,但不能过于强调这一面而忽视它向万物敞开的另一面。兴发自然的艺术境界,通往深邃高远的意境。

“感兴”扎根于天人合一的思想传统,是对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超越。张世英认为,审美意识的惊异起于超越主客二分,“兴发诗兴”是对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超越。他说:“人不仅在从无自我意识到能区分主客这一‘中间状态’中能激起惊异,兴发诗兴,而且在从主客二分到超主客二分、从有知识到超越知识的时刻,同样也会激起惊异,兴发诗兴。”[16]在这两个阶段,诗兴都因惊异而起,从发现新世界到创造新世界,感兴是对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超越,同时,它重视生命体验,渴望精神自由,倡导超越世俗化生存状态的人生境界,感兴是一种生命的“兴会”,它扎根于普通而平凡的现实生活,并不神秘,也不远平常心,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成就。感兴是诗意化人生理想的体现,对于中国人而言,是即尘世而超越的生命理想使然。它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不必静居幽室,也不必拣择良辰美景,而是随兴而成,心无取舍,触处即真,莫非华章。

感兴往往因顺自然,不存在固定模式,不过,它要求护持与颐养性情。感兴不讲究日常经验积累,也不强调妙悟的神秘莫测,关键在于保全性灵的真实。这与是否具备天才和禀赋也无必然联系。它是在日常生活基础上的心性超越。感兴强化了审美活动与生活世界的联系,以心物交感、物我合一为至境,既立足于生活世界,又注重生命体验,有超然物外的倾向。艺术家情感的激发受外物、事件或行为触动,如饮酒、品茗、睡觉、游览等,或身处安静氛围,或拥有清净心境,总之,离不开特定的机缘和条件。故应开拓胸襟,舒卷性灵,随其所遇起兴。护持虚静之心,使心境澄澈明净,为感兴在场营造气氛。感兴需要养兴,却不是刻意养兴而伤神,心境洒脱,而非步步趋趋,寄人篱下,丧失自家面目。在日常生活中养兴,或寄意林泉,或观鸟赏花,或焚香啜茗,或使胸中忽然有得,才能兴发自然,天机活泼,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或屏绝俗务,放眼天下,移情湖海,情兴专任,天机自至。在这种高峰状态下,世俗干扰不再阻碍心灵,奇思妙想纷沓而至。

“感兴”是天人合一的思想传统向美学和艺术的生成与转化。中国人以丰富的现实生活为基础,一方面主张颐养性情、超然物外,另一方面又崇尚人与世界和谐共存、各张其性。道法自然、发乎性灵、表达真性,这既是理想的人生境界,也是理想的艺术境界。这种人生境界和艺术境界在“感兴”这里得以汇集,追求有意义的人生,创造有价值的艺术,成为“感兴”的核心内涵。它以审美的方式超越自我,为摆脱世俗化生存提供精神指引,有助于表达个性化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感悟,在美学理论建构和审美生活实践的综合作用下,“感兴”已发展为中华美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化全球化和学科纵深化发展的时代,探讨作为境界论美学关键词的“感兴”,有助于深化对中华美学精神的认识,对于当今审美生活建设和艺术创作实践也不乏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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