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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宁 柯玉媛
近年来，短视频平台中一群年龄普遍在60岁以上、拥有潮流外表和年轻心态的中老年博主迅速走红。笔者认为可以依照外观呈现、场景表达和价值观念标准将他们定义为时尚银发网红。以往研究多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关注其年轻态的媒介形象，但是笔者认为同样是时尚表达，男性与女性银发网红存在诸多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在时尚符号的呈现和性别气质的建构上。时尚作为一种文化表征，在银发网红群体中，既为寻求性别多元主义、模糊性别气质的界限提供可能，又容易成为权利意识形态规约个体的工具。探究不同性别的银发网红在时尚表达上有何不同、差异化的时尚表达有何性别寓意、社会何以对其规训等现象具有现实意义。
有学者曾提出“积极老龄化”运动的核心主题：在自我方面，注重在生理、心理及社会方式上的自我提高，创造与维持美好的外貌、学习新技能或提高已获得的技能等；
在人际关系方面，注重维持与扩展社会关系网络，最常见的是以配偶与孩子为中心向其他家庭成员、邻居、朋友等的关系网络的扩散。一些银发网红以“时尚”为人设亮点、以“年龄只是数字”为人生宣言，在行为举止、衣着、服饰上前卫多变。例如，博主“时尚奶奶团”经常带来古风、旗袍等变装秀；
在行为举止上年轻潮流，博主“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会和年轻男性跳拉丁舞、玩密室逃脱；
在关系网络经营上积极活跃，“王德顺”会展现“训练老年模特团T台走秀”的工作场景。
2021年短视频用户结构发生相应变化，显示出向高龄群体扩张的主要特点。抖音是短视频领域中拥有最多银发人群的软件之一。笔者选取抖音平台视频播放量和粉丝数最高的8位时尚银发网红作为典型案例进行分析。截至2022年10月27日，4位女性博主“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259条）、“姑妈有范儿”（322条）、“时尚奶奶团”（248条）、“龙姑姑”（981条），4位男性博主“末那大叔”（162条）、“王德顺”（91条）、“最潮刘老头”（171条）、“张双利”（303条）共发布2537条视频内容，笔者对其视频内容和个人简介部分进行文本分析。
齐美尔认为，时尚能够满足社会成员求同存异的需求，人们在追求时尚的过程中既可以展现个体品位与价值的独特性，又能获取融入相应团体的归属感。波德里亚曾说，“时尚是可以普遍化的符号系统……时尚成为每个人具有强烈意义的场所，是自身形象的某种欲望之镜。”新媒介平台中，时尚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文化象征的寓意愈加浓厚。在时尚银发网红群体中，时尚就是一种表达人生态度的方式，但男性与女性银发网红在时尚表达的具体实践中存在差异。笔者认为，在视觉逻辑至上的短视频平台，可以从身体、场景与价值传递的维度探寻银发网红时尚表达的策略。
（一）身体：成为时尚的性别中介
当时尚成为身体的表演时，当身体成为时尚的中介时，时尚就得到了深化。身体作为一个性别区分领域，也作为一个潜能被引入时尚和消费社会中，身体是被社会性地建构和生产的。在银发网红的作品中，身体的时尚表达借助容貌身材、服饰装扮两方面来体现，但具体的展演也会因性别不同而有所差异。
在容貌身材方面，女性银发网红常以温婉清秀的面容和窈窕曼妙的身材传达时尚潮流的媒介形象。“姑妈有范儿”虽然鬓角已有白发，但出镜时明眸皓齿，俨然一副少女模样；
“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身姿曼妙、体态轻盈。总体而言，女性银发博主的容貌与身材非常符合传统意义上“纤细柔美”的女性审美。与之相比，粉丝量较多的男性银发博主则在外表上更显多元，既有以温和沉稳、精致帅气示人的“末那大叔”，也有满头银发、八块腹肌、精神矍铄的“王德顺”。
在服饰装扮方面，女性银发网红在衣着服饰的时尚表达上，善于运用带着青年亚文化元素的时装，用年轻新潮的衣着打造无龄感。例如，“时尚奶奶团”在获赞最多的短视频中，身着国风缎面旗袍、发髻高盘，展现优美的女性曲线；
“龙姑姑”以独特的中性穿衣风格塑造了结合“运动”与“时尚”的形象。男性银发博主则更多沿用传统意义上彰显“男性气质”的衣着来阐释时尚，“王德顺”“最潮刘老头”常穿着健身短裤，裸露半身，展现年轻男性般的“阳刚体魄”，“末那大叔”多展示为西装笔挺、发型整齐有型的商业精英形象。
（二）场景：性别观念表达的体现
梅罗维茨提出“场景”概念用以研究媒介情境对人的行为以及心理影响。前台的工作和后台的生活成为银发网红时尚表达最常出现的场景。其中，银发博主与家庭成员、朋友、社交伙伴之间的夫妻、祖孙、友人等关系展示成为时尚观念表达的重要体现。
1.工作场景：增强老年女性可见性。女性银发网红并未像传统媒介塑造的那样囿于家庭琐事，而是走入公共场合展现女性力量。第一是展现女性魅力的时尚舞台，“时尚奶奶团”在巴黎街头和江南园林拍摄时尚海报，在国际时装周展示新时代的中国老年女性形象；
第二是提供女性视角的感情空间，“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在情感短剧中，以服装店为场景，以老板兼人生导师的身份告诫年轻人“前任的微信不要留”；
第三是展现女性领导决策能力的商业平台，“时尚奶奶团”成员刘明明在一则短视频中，以高档写字楼为背景，自述打拼几十年担任集团总裁的人生经历。与之对比，男性银发网红在工作场景展示上较为单一，一般为片场、健身基地等，工作场景相较于生活场景在男性银发博主的视频中出现频次较低。
2.生活场景：亲密关系中的性别意识。生活场景是银发网红展露时尚自我的重要场景，夫妻关系、祖孙关系及朋友关系是场景中的主要关系表达。第一，夫妻关系展现甜宠爱情的视觉图景。“姑妈有范儿”的视频主题大多是夫妻俩在热门歌曲的伴奏下甜蜜起舞的日常，如“姑妈在视频前热舞，身着高档西服的姑父在背后温柔注视”，两人亲密互动中充满爱意的小细节勾画了时下流行的甜宠爱情的情景。时尚银发网红以此类夫妻关系作为时尚表达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是对传统意义上“男强女弱”婚姻关系表示认同。第二，祖孙关系营造舒适、轻盈的家庭气氛。“末那大叔”会弹奏电吉他叫孙子起床、清晨祖孙三代会一同镜前护肤。整理家务、照顾子孙这些是传统意义上女性的职责，但在“末那大叔”的视频中，料理家庭的事务皆由男性承担，女性角色一直处于缺位状态，这也显示出某些时尚银发网红尝试跳脱出社会对性别角色固定分工的期待，但许多网友却在评论区对博主家庭中的女性缺席现象持续追问“他们的精致的背后没有女人照料吗？”用户的评论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女性主内”在社会大众中的观念中已经根深蒂固。第三，朋友关系展现独立自强的女性态度。“时尚奶奶团”成员会以闺蜜茶话会的形式讨论“家庭主妇”“逼婚”等社会议题，发表“让妻子从一枝花枯萎成黄脸婆的不是岁月是看不见女性付出的丈夫”的言论，与当下日益觉醒的女性意识产生呼应。
（三）价值观念：认知中的性别差异
个人简介是时尚银发网红对自身内容风格、人生态度的精简概括，从中也可一窥他们的价值观念。通过SNOW-NLP软件对八位时尚银发网红在抖音个人简介的文本内容按照出现频次提取关键词，可以一窥不同性别银发网红在时尚表达中的观念差异。
1.身份认知的集聚度不同。女性时尚银发网红的自我认知更加聚焦，大多将自身定位为时尚的中老年女性，而男性博主的定位主题更加分散，并不特意强调自身年龄和性别。在女性博主的个人简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分别是：时尚（5次）、中老年（3次）、女性（3次）、奶奶（3次），尽管细分风格不同，但她们都向老年时尚偶像的身份贴近，譬如“时尚奶奶团”致力成为“中国中老年女性群体的生活时尚风向标”，“姑妈有范儿”的简介为“打败时间活出范儿，珍爱生命中的每一天，精致、美好、积极、向上”。男性银发网红的人设定位更加多元，既有倡导精致日常消费观的“末那大叔”，又有彰显肌肉力量、分享健身精神的“王德顺”等。
2.对主流价值的迎合度不同。时尚、爱美等传统意义上指认年轻女性的语词被女性时尚银发网红博主多次使用，与之相应男性博主并未突出自身与指认时尚年轻男性的语词如“高大帅气”的关联。在女性博主的个人简介中，时尚、年龄、爱美等关键词频繁出现，这背后似乎传递出老年女性需与以年轻女性相近或者更胜一筹的仪容出现才可被认定为富有时尚感的价值观念，老年女性的时尚展演仍然是以社会对年轻女性的外形举止期待为标准。男性银发网红则可以适度闪避社会对时尚年轻男性的想象，自由地释放如“佛系主播，边玩边练”等观念，在绅士儒雅、血性阳刚、俏皮活泼等多种性格气质中穿梭，传达丰富阅历支撑的豁达松弛的人生态度。男性银发网红对主流时尚价值观念的自我解绑一定程度上高于女性银发。
在西方的思想传统中，存在着一种二元论的倾向，对性别气质的讨论最初也落入这种两分的思维模式中。在这种语境中，性别气质是由生理决定的、本质主义的，是指以男女两性的第一性征和第二性征为基础的，强调两性对立的心理特点和行为举止。之后，社会建构论被提出，它批判了本质主义认为性别气质是天生的、普遍一致的观点，将关注的重心从个人的内在本质转向外部环境。社会建构论的主要观点是，性别气质是可塑的，它是历史和文化沉淀与积累的结果，受到了占统治地位的话语的塑造和强化。在银发网红的短视频时尚表达中，这种性别气质的清晰化与模糊化呈现并存趋势，由此可以看出时尚银发网红一方面在自觉或无意识地尝试突破某些性别角色的框架，但另一方面又陷入本质主义性别气质观的窠臼中。
（一）银发网红性别气质的固化
在性别气质的本质主义观中，与男性气质联系在一起的是控制权、进取心、主动、效率、理性、抽象认知等，而与女性气质联系在一起的则是自然感情、亲和力、被动等。三位男性银发网红“最潮刘老头”“末那大叔”“王德顺”点赞量最高的视频形象分别是：正在健身、肌肉喷张的男性(132.6W)，穿梭在高档场合西装笔挺的商务精英(216.8W)，气场十足在T台上自信行走的模特（96.9W）。三位女性银发网红“时尚奶奶团”“姑妈有范儿”“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点赞量最高的视频形象为：穿着复古旗袍身姿曼妙的模特大队（285.4W）、穿着深色针织衫与老伴温馨互动的甜美女性（252.0W）、白裙白发的“玛丽莲·梦露”变装（277.7W）。短视频平台的点赞量代表用户对博主作品的认可度，借此观之，尽管银发网红在外观和行为举止都有迥异于公众认知的方面，但他们最为用户认可的形象仍然符合传统意义上性别气质的框架。健硕的身材和高档商务的衣着象征着男性生理条件的优越和经济资源的丰厚，曼妙的身姿和柔美的气质寓意女性符合传统审美标准，由此可见银发网红在时尚表达上也存在固化性别气质的一面。
（二）银发网红性别气质的重塑
伴随社会建构论对性别本质主义的批判，性别气质的多元主义被提出，传统的性别两分法终于被超越。在性别的多元观中，性别气质是非自然的、非稳定的，每个个体的性别气质都是千姿百态的。不管是出于迎合年轻用户，还是真实自我的主动显露，银发网红的时尚表达中也展示出性别气质重塑的可能，这种对性别气质的重构通过服饰装扮和行为举止方面达成。
在服饰装扮上，女性银发博主“龙姑姑”常以平头、黑色圆墨镜、老爹鞋的飒爽形象出镜，展现潇洒、利落的中性气质；
男性银发博主“张双利”则会展现穿JK短裙的女装大佬形象，传统意义上柔美的女性和阳刚的男性气质边界在银发博主的时尚表达中被模糊化。在行为举止上，“龙姑姑”独自一人在云南大理骑行及当众训诫跳不好舞的壮汉；
“张双利”展示学跳扭腰广场舞的妖娆舞姿；
“末那大叔”会在出门前精心烹饪午餐。男性也可以心思细腻、精致生活，女性也可以洒脱不羁、率性潇洒，银发网红在行为举止上丰富了用户对于性别气质的想象。
银发网红为了进行时尚表达先是成为短视频的接入者，而后进一步运用剪辑技术、美颜功能等塑造改变公众固有认知的老年群体形象，甚至做出模糊性别气质的形象调试，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银发网红群体借助数字媒介自我赋权的能力。但时尚银发网红在享受技术红利之际，仍处于更大的社会场域中，受到以强制性的道德体系和价值标准面貌出现的，来自年龄、资本、性别三种权力勾连形成的规训。
（一）年龄：弱化先锋意识，趋从主流审美
时尚蕴含的先锋意识、审美格调和文化资本是其被推崇的核心因素，但以时尚为人设的银发网红并未展现出引领社会审美的先锋意识，更多的是对年轻群体外在装扮、行事方式的屈从与模仿，他们的时尚展演深受年龄的规约。按照齐美尔的观点，时尚一般借助趋同和模仿机制实现从社会精英阶层向普通阶层的传播，引领时尚的个体大多是拥有先锋审美的社会精英。“先锋派所表现的显著特征就是与现存的社会以及实用主义观念保持距离，并坚决与之决裂。”但身处以青春崇拜为底色的短视频平台，时尚银发网红并未完成对此种强调年轻潮流文化的颠覆，反而成为青年文化的趋从者。短视频的青春崇拜观念受到平台用户特征和历史文化的影响。根据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融合媒体时代短视频内容产业报告2021》显示，短视频平台中20-49岁群体所占全年龄层比重为64.4%，中青年群体仍然是短视频平台的主流。反映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成为短视频的平台底色。除了技术特征外，青春崇拜其实也拥有深厚的文化基础。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种把青年作为新的社会先进力量代表、推崇其地位和作用的青年观诞生。这种社会观念延续至今，时尚银发网红的走红本身正是青春崇拜的结果，在视频中外观和价值取向与年轻人极为相像的银发网红就像是年轻人的成熟翻版。时尚银发网红为了维持流量红利，或被动或自愿地接受年龄的规训，效仿年轻人的媒介形象，其所自称的“时尚”也就失去先锋的意涵。
（二）资本：营造精致生活，驱动商品消费
时尚银发网红大都需要营造精致、闲散的生活状态来展现自己的时尚态度，但以此为基础的时尚表达需要富余的时间和经济资本作为支撑，这也进一步体现出银发网红的时尚表达受到资本的规训。作为西方最早对时尚及其文化形态展开思考的学者凡勃伦将时尚与“炫耀性消费”和“炫耀性有闲”建立联系，有闲绅士必须举止文雅、维持教养地度过他的休闲生活。“在商品生产极度丰富的消费社会，时尚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已经为消费意识所征用，传统自觉自为的时尚为现今特定群体的有意策划所替代，营造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与行为习惯，其目的不再是传递一种纯粹的文化观念和审美意识，而是潜隐着一种经济动机或功利目的。”银发网红在进行时尚表达时通常会借助华美的服饰符号、高端的场景展示、悠闲的生活方式来展现自身优越的经济条件。不仅如此，他们的身体、身处的场景都会成为隐性的商品展示舞台，以“好物分享”或“良言忠告”的形式完成电商引流。凭借短视频生动的图像感召机制，时尚风潮受制于经济的内驱力，银发网红的时尚表达与商品、消费深度缠绕，被资本权力规训。
（三）性别：囿于符码表象，固守性别气质
时尚作为波德里亚“拟象理论”中典型的符号系统，的确给予了女性一定的自我表达权力，但也应该看到，女人只能作为“快乐力”和“时尚力”得到解放和自由，如同无产者从来都只是作为“劳动力”得到解放。在银发网红短视频的时尚表达中，性别气质的坚守依旧存在，且在女性银发网红群体中尤为明显。男性对女性在身材容貌、行为举止上的凝视并没有伴随女性年龄的增加而消逝，即便女性已经头发斑白，她们的身体依旧要遭受传统女性审美审视。并且，这种男性凝视以价值观念的方式成为银发女性自我规训的框架，“爱穿高跟鞋的汪奶奶”在传递自己保持年轻的秘诀时曾说道“要爱美，不要因为年纪就放弃形象”。美丽、精致、时尚的形象维持被认为是女性的权力和自由，但这种自由充满了激进的幻觉。时尚银发网红即便到了耳顺的年龄也无法逃脱传统性别观念的凝视，女性博主的时尚表达须符合柔美婉约的女性气质、男性博主则需展现阳刚儒雅的男性气质才能更大程度获取平台用户的关注，时尚银发网红仍旧受到传统性别意识的规约。
综上，通过梳理时尚银发网红在短视频平台的自我呈现现象，可以看出不同性别的银发网红借助身体、场景和价值观念进行时尚表达时透露出迥异的性别意识。他们借用容貌身材、服饰装扮、行为举止等时尚符号或自觉或无意识地做出调试传统性别气质的尝试，其中，有一些银发网红的时尚展演颠覆了本质主义性别气质观的性别角色想象，还有一些则落入了传统性别气质框架的窠臼中。另外，一方面应当肯定银发网红群体借助数字技术改变公众刻板印象及自我赋权的能力，但另一方面也应看到银发网红在时尚表达中遭受的来自年龄、资本、性别三种权力勾连形成的规训。“积极老龄化”是我国社会各界期盼达成的愿景，时尚银发网红的出现对推动此进程具有一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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