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嫂_妾本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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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亭子间,大嫂对我打量来打量去,她自言自语,蛮好一个男孩,眉清目秀,穿这么一件灰不溜秋的破长衫,像个小叫化子,你妈也不想想看,这里是大上海呵,又不是乡下头哟!我让你大哥给你去买一身新衣服!
  
  九岁那年的秋天,大哥从上海给家中寄来他的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大哥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大嫂乌黑的头发上罩了珠光宝气的头饰,白色的婚纱长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妈说,大哥像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演员张宗良,大嫂像战地夫人何丽娜,每次街坊邻居来我家吃阿婆茶,见到这张照片没有一个不夸他们像电影演员,尤其是大嫂的长相更让她们赞不绝口。
  小时候都盼“哥哥讨嫂嫂,弟弟戴只新帽帽”。大哥结婚在上海,只有妈妈一个人去参加,我们几个弟妹都在乡下,只能吃妈妈从上海带回的喜糖。
  大哥的婚房是岳父家的亭子间,岳父在旧社会开洋行,解放后在家颐养天年,老伴过世早,后来续弦。老夫妻住在石库门屋的楼下,后门灶屋间邻里们共用。
  大哥结婚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女儿,大哥请了一个佣人叫秀芹,家里的买汰烧任务交给她了。听妈说,大嫂从小娇生惯养,家务活不会做。早上睡懒觉,十点半起床,梳妆打扮,吃中饭,吃罢中饭小憩一会,起床化妆,去邻里家搓麻将,或外出看电影、看戏。大哥在南京路的一家大酒店当账房先生,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
  我十二岁小学毕业后的一个秋天,妈叫我去上海让大哥给我找份学徒工。我一个人搭了航船去上海,两天一夜冗长的水途,一到上海,马路上汽车、电车的轰鸣声,让我感到特别害怕,仿佛车辆会开到我身上。我雇了一辆三轮车,东绕西弯,繁华的都市里五彩缤纷的橱窗和广告牌,看得我眼花缭乱,不知不觉,大哥家祥顺里五十五号到了,我在门口喊:“大嫂,大嫂……”楼上回音:“嗳,来了!”只听楼梯上传来“笃、笃――”的皮鞋声音。
  “大嫂……”我叫着。
  “哦!小弟是吧!”大嫂柔柔的声音,“上楼!”我尾随大嫂登楼,大嫂和照片上一样漂亮,一袭兰底白花的旗袍,脸上化淡妆,看上去很美。进亭子间,大嫂对我打量来打量去,她自言自语,蛮好一个男孩,眉清目秀,穿这么一件灰不溜秋的破长衫,像个小叫化子,你妈也不想想看,这里是大上海呵,又不是乡下头哟!我让你大哥给你去买一身新衣服!
  听了大嫂的这句话,立刻消除了我和她的陌生感,而且我初来乍到,心里更加温暖。我刚落座,两个可爱的小侄女缠住我,一会儿拿糖果,一会儿拿饼干。在刚见面的大嫂面前,我不敢随便吃东西。
  “小弟,你肚饿吧?阿拉吃饭要到七点哩,你先垫垫饥!”大嫂客气地说。
  两个小侄女一听妈说话了,立刻都捧了一把饼干放在我的手里。我一边嚼着又香又甜的饼干,一边想起家中妈做的麸皮塌饼,心里酸酸的。
  “你今天睡的地方也没有。等你大哥回来再说吧!”大嫂严肃地对我说。
  大嫂的话让我连饼干都咽不下去,这个大上海难道真没有我的安身之地?我变得心事重重。
  楼梯上的脚步声响了,大哥回来了,看见我便一脸怒气,“你来怎么不事先写封信来?你看我屁股大的地方怎么好住!”
  “……”我被大哥的一句话说得眼泪直淌。
  “你第一次来大哥家,大哥不该说你,可妈知道我的窘况的,再说给你找工作,你年纪也太小,文化程度不够,叫我哪里去找?”
  “让他玩几天再说……”大嫂打圆场,“小弟第一次来给我们带带两个孩子也好的。”
  我一听大嫂在帮我说话,心里热乎乎的。
  女佣秀芹把烧好的小菜都端到桌上。大哥在喝一杯黄酒,大嫂不住给我搛菜,大哥家的饭碗太小,两碗饭很快吃罢。
  “小弟,今夜你和秀芹一起睡地铺!”大哥边喝酒边说。我打量秀芹,听她的口音是苏北人,身上挺干净,不知她嫌不嫌我脏。大嫂又对秀芹说了一遍,秀芹点头默许了。
  秀芹要等到大哥大嫂两个小侄女全睡了,她才摊地铺。我坐在靠椅里一直打哈欠,如果在家妈见了,会立刻催我上床,此刻只好耐心等待秀芹给两个侄女洗脚,等到大哥一家人全上床,才轮到我和秀芹洗脚,我洗罢脚,大嫂对我说,你就睡在秀芹脚边。大嫂还半开玩笑对秀芹说,我家小弟老实的,不会耍流氓!秀芹不假思索对大嫂说,张太太,你说到哪里去?小弟还是个孩子哩!没关系的!
  关于男女之事,当时我还真不懂,一躺下去,两只脚虾一样蜷缩一起,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对我来说,最大的奢侈就是做梦,我身下的地铺像一只心跳的船,载着我去梦乡。梦见我悬挂在大上海荒郊野外的一弯冷月上,四面八方的风揪扯着我的破旧衣衫,不知往哪个方向行走,于是,我感到孤独,我梦见妈妈睁着惊恐的眼睛,站在冷月下的荒野中,四面八方的风揪扯她的衣衫,她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行走,奇怪啊,我和妈妈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次日一早,大哥上班了,大嫂叮嘱他,给小弟买一套衣服,不要忘记,你看他身上这身衣服像个小叫化子。原来昨夜大嫂说的话不是开玩笑,是当真的。
  白天在大哥家,我的任务是带好两个小侄女,一个四岁叫芬芬,一个三岁叫芳芳。吃罢中饭我带她们去里弄里玩,她们欢蹦乱跳地抢在我前面,走出里弄上马路时,我一边抱着芳芳,一边搀着芬芬,我带她们去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一进公园门口,我把芳芳放下来,她们像两只小鸡扑腾着小翅膀,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奔跑,我坐在草坪上静静地看着她们。我心想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帮大哥带孩子,也算一份工作,大嫂不会嫌我吃死饭吧。上海的素菜荤菜都好吃,我最喜欢吃鲜带鱼,红烧肉,大嫂是个性情中人,晚上一高兴,便对秀芹说,明天吃红烧肉!大嫂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做错事,她当面批评我。
  这天吃中饭,秀芹把一碗刚刚烧好的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端到桌上,大嫂和两个孩子都在楼下,一股浓酽的红烧肉香味太诱人了,我经不住它的香味诱惑,趁没人看见,先吃了一块,刚塞到嘴口,楼梯上有脚步声,我囫囵吞枣地把这块红烧肉吞了下去。
  大嫂和两个侄女上桌吃饭了,她边吃边对我说,小弟,不要客气,大嫂今天为你买的红烧肉,说罢,给我搛了一块三精三肥的红烧肉,我添饭了,她又给我搛了一块。吃罢饭,大嫂忽然间问秀芹,今天你一共切了几块?秀芹说,大大小小十二块,于是,大嫂先问两个侄女,再问秀芹,就是不问我,天哪,刚才偷吃的一块被她算出来了。
  “我吃了三块!”我坦白地说。
  “我给你搛了两块哟。”大嫂一本正经地说。
  “不,你们在楼下时我偷吃一块!”
  “好,小弟的诚实就是好,我喜欢!”大嫂不但不数落我还表扬我。
  天色暗,我们吃晚饭时,大哥回来了,一见大哥,立刻想到我的新衣服,可大哥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嫂再三盘问下,大哥才想起自己包中的一套新衣服,大嫂让我换上。一套夹克衫穿在我的身上,大嫂感叹地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弟穿了这身衣服不一样,一个活脱脱的城里男孩。我穿着这身衣服走出里弄,沿着一家家有玻璃橱窗的商店,停住了脚步,看玻璃里的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我用嘴对着玻璃哈热气,玻璃糊涂了,再用手擦着,看清楚我穿了新衣服还真帅!
  大哥说,明天带我去他的酒家,给老板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可做。冲着大哥这句话,让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老板让我留在大哥的酒家当服务生。
  次日一早,我第一次和大哥一起出门,又乘电车,又乘汽车,大哥的大酒店到了,进门时,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和我一样大的男孩给我们拉门。大哥让我在楼梯间的一只长沙发上坐着等候,他上了电梯去了。我实在坐不住,东张西望,看着电梯里上上下下的陌生人,我穿了新衣服,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像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如果在乡下的话,肯定有不少人围着我看,想到今天中饭可以和大哥在大酒店里享受美食,时间再久,我也会有这份耐心。等啊待。我已闻到了大酒店里的鱼肉香味,闻得我饥肠辘辘。大哥上去已有三个小时,我伸长脖子盼他下楼,脖子盼酸了,仍不见大哥的踪影……
  电梯旁的时钟打了十二下,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群中唯独没有大哥的踪影,我失落地苦等着,焦心的滋味折腾得我心都要碎了似的,我的两眼无助地盯着电梯的门,哦,大哥出来了,我几乎喊出口,大哥走到我跟前,一边塞给我几张零钱钞票,一边对我说,你去外面小饭摊上吃点,吃好了你乘车回去!大哥说罢掉头进了电梯,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下,走出门口,拐个弯便是一长排的小饭摊,刚才我还饥肠辘辘,此刻我一点也没有胃口,我干脆步行回家,我真的饿着肚子回到大嫂家。
  一进大嫂的亭子间,大嫂问长问短,我一五一十地给大嫂说了,大嫂一边让秀芹给我炒碗蛋炒饭,一边安慰我。离家一个月还真没想家,听了大嫂的一番暖心的话语,我的鼻子酸酸的,我噙着泪吃完了蛋炒饭。
  入晚,大哥下班回家踏进亭子间,大嫂便给他发脾气,埋怨他不该让小弟饿着肚皮回家,大哥申辩,我给他饭钱,叫他去小饭摊吃的。大嫂问他,小弟的事你放在心上没有?大哥说,他是我的小弟,我怎么不放在心上,你知道老板怎么说,我们只要年满十八,初中文化的,达不到这个条件你不要说了,人也不要看了!你说我还有什么话说。大嫂沉住气说,你出气也不该出在小弟身上。有了大嫂的话,我受的再多的气一下子已消失殆尽。
  当晚,我向大哥提出,我要回家,大哥同意我回家,但挽留我一天,让我去看一场电影。
  次日中饭,大嫂让秀芹去买了带鱼和肋条肉,说给我饯别。越到离开的时分,心头越不舍得,大嫂和两个侄女变得更加亲切,连性格内向的秀芹也觉得可爱。吃中饭时,大嫂不断地给我搛菜,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顿中饭,平日我嘴馋,今天却一点没有胃口。
  吃罢午饭,我拿了大嫂给的钱去大光明电影院,今天下午放映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进场前,我买了一纸包的奶油香瓜子,入场刚落座,电影开始放映,我立刻被紧张的剧情深深吸引,从一开始,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银幕上的“抗儿”仿佛就是我的影子,看到“抗儿”和他的奶奶啃肉骨头的情景,我差点失声哭出声音来。两个半小时的电影,仿佛身临其境,手里的一包香瓜子已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踏进大嫂的亭子间。
  “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什么电影让你哭得眼睛都肿!”大嫂不解地问。
  “《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看了也会哭的,电影院好多好多的人都哭的!”
  “这是电影哟!你不要当真!”
  明天要走了,对大嫂依依不舍的情感在心中涌动,两个可爱的侄女更让我难舍难离,女佣秀芹接受我同睡,使我有了栖息之地,难忘她的蛋炒饭。
  次日一早,我提了自己的一只小藤箱,大嫂让秀芹给我买了两只罗宋面包,还夹了果酱。我被芬芬和芳芳抱住了双腿,边哭边闹,小叔叔不要走……我手足无措地傻在门口,眼泪夺眶而出。
  回到故乡江南小镇,我考上了县中,于是埋头读书,三年时光里没有去过上海。听妈妈说,大嫂又添了两个女儿,自己得了肺痨疾病,常年靠吃药过日子。大哥工作的大酒店早已倒闭,他进了离家不远的一所里弄小学校担任会计工作,佣人秀芹早已辞掉,一家六口全靠大哥一人的菲薄工资,加上大嫂那昂贵的医药费用,我一直为大哥身上越来越重的担子而担忧。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省城师范学校,第二学期的春假,我们学校组织同学去上海参观中苏友好大厦,我利用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抽身去看望大嫂。熟门熟路乘了电车,又转车,走进大嫂家祥顺里55号,推开亭子间的房门,只见大嫂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我唤了声大嫂,她惊讶地朝我端详说,几年不见,已成了个大小伙子,一表人才哩!她对几个小侄女说快叫小叔叔……芬芬和芳芳已长大了,她们一点不怕陌生地叫我小叔叔,两个小侄女则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不敢靠近我,我主动把她们拉近,对大嫂说,我考取了省城师范学校,不用交学费、饭费,毕业后当教师可以挣钱了,今天我什么也没带。时间太仓促,等我挣了钱再来看你们。
  大嫂的两眼已湿润了,她才四十出头,憔悴不堪,面黄肌瘦,当年结婚照上像电影演员的风采,早已消失殆尽。
  回到省城师范学校的夜晚,我躺下去,久久不能入睡,满脑子全是大嫂和四个小侄女的影子。
  大哥不久出了事,挪用学校公款,被法院判决有期徒刑三年,去了安徽六安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大嫂和四个侄女全由里弄居委会补助,侄女读书的学杂费全免,芬芬让里弄居委会介绍去江西越剧团演戏。大嫂的肺病越来越严重。
  我从省城师范毕业,去了北方支教。工作的第一个寒假,我从北方先回上海看望大嫂,一踏上这个繁华城市的土地,我的心怦怦地跳动,不知大嫂的病情究竟怎样了。当我走进祥顺里55号大嫂家的亭子间时,大嫂蓬头垢面躺在床上真的形容枯槁了。我轻轻地唤她,大嫂,大嫂,她用蚊子叫的声音应着我,我坐在她的床沿,俯下身去听她极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芬芬在江西学戏蛮好,芳芳在里弄纽扣厂做临时工,玉玉和惠惠在小学里上学,幸亏里弄居委会的帮助,不然早已……我边听边掉泪。
  楼梯声音响了,三个侄女来了,芳芳带头叫我小叔叔,玉玉惠惠跟着叫小叔叔,我立刻对大嫂说,我带她们去外面吃点东西好吗?大嫂默默地点头。
  于是,我搀着她们,冒着严寒,走出里弄,穿过马路,找到了一家点心店,我让她们自己点,想吃什么点什么,三张小脸都露出了笑容,一个点汤圆,一个点饺子,一个点大馄饨,我点了一碗面,不多一会,点心都端来了,三个侄女狼吞虎咽地消灭光,我让她们再来一碗,吃罢了,玉玉和惠惠拍着小肚皮说,吃得饱饱的。我给大嫂买了几个肉馒头带回去。
  走出小吃店,凛冽的北风越刮越紧,最小的惠惠缩紧着脖子瑟瑟发抖,我俯下身去摸摸她身上的小棉袄,又硬又薄,立刻把刚到上海买的一条羊毛围巾解下来围在她的脖子上。
  我带着三个欢蹦雀跃的小侄女走在回家的马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回到大嫂的亭子间,大嫂问三个侄女,吃得开心吗?玉玉和惠惠异口同声:“开心!”芳芳懂事,立刻把我带回的馒头给妈去蒸煮。
  我望着大嫂吃馒头的神态,想起当年她在饭桌上洒脱地给我搛菜,如今她连吃食都难咽。我无比心酸。
  “妈妈,我的围巾!”惠惠走到大嫂跟前说。
  “不,还给小叔叔,小叔叔出门要冷的!”
  “不冷,我送惠惠了!”
  “惠惠,谢谢小叔叔!”
  “谢谢小叔叔……”
  “今晚你再和三个孩子睡地铺好吗?”大嫂含笑问。
  “今晚我去上海的一个同学家,他在家等我的。”
  “小弟也不是从前的小弟了,我不挽留了。”
  “大嫂,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边说边起身告辞,又把口袋里当月工资用剩的十八元八角,全掏给大嫂。
  “这是你回家的路费!”大嫂推让说。
  “我可以向同学借,好,我走了,你多保重按时吃药,我会再来看你的……”我义无反顾地走出亭子间,只听到大嫂泣不成声,三个小侄女异口同声说:“小叔叔,再见……”
  这一别竟是我与大嫂的永别,大嫂临终时,只有三个侄女陪伴她,她最喜欢的大女儿远在江西没能给她送终,她最爱的人――我的大哥,远在大别山无法见她最后一面。大嫂英年早逝,但大嫂的美丽善良就像精神长河上空的一颗耀眼的星辰,对她所喜欢的人,充满了人性的光芒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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