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在风里 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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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武是一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个头矮小,顶多一百五十公分的样子,苏雷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那年他刚好长到那样的高度。他叫什么?苏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当时有个绰号叫“武大”。私下里,人们却说,只怕比武大郎还不如哩。是啊,老武瘦小枯干,两颊凹陷,形容憔悴,嘴巴部分像被造物主的手特意向外捏了一下,格外突出,一说话,就露出稀稀拉拉残缺不全布满黑垢的牙齿。用现在很潮的话形容,他长得很野兽派,很车祸现场。
  苏雷不知道老武年轻时什么样子,发福时什么样子,有钱时什么样子。不过,从后来的状况看,老武永远不可能发福,也不可能有钱,因为他死了。总之,苏雷遇见老武的时候,老武五十多岁,一穷二白,连老婆也混跑了,是一个从穷山沟沟里走出的老打工仔,是荣鑫炭场的一名砸炭工。
  荣鑫炭场是萤城的一家煤炭中转站,这样的中转站萤城还有好几家。山西的煤矿虽然多如牛毛,但煤炭的需求量更大,经常供不应求。因为山西煤炭在全国是出了名的,量大质优,含硫量低,发热量高,燃烧完全,百十公斤的炭燃烧以后,顶多剩下一小捧白色灰烬,被称作香炭。酒桌上,谁的酒令行得好,有人就会说他的枚是山西煤――优质煤(枚)。当地人把行酒令叫猜枚或者伸枚。足见山西煤炭的名声之响亮。因此,从山西伸往四面八方的运煤线上,出现了多如牛毛大大小小的煤炭中转站。这些中转站把从山西运出来的煤炭,进行再次加工分离,分成大粒、中粒、小粒和炭末,分别以不同的价钱倒腾给客户,以获取更多的利润。那些砸炭工的任务,就是每天把炭场里硕大的炭块破碎成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大炭粒。然后,那些加工好的炭粒再由装卸工装上火车头一样高大的汽车,过完磅,运输到全国各地的化工厂、电厂、钢厂……那砸炭的活儿技术含量很低,不需要技术培训,连憨子、傻子只要肯做,也能够得心应手,因此到中转站干活的工人,不需要多大本事,多高学历,只要舍得吃苦耐劳,基本就能喂饱肚子。
  砸炭工们每天和黑乎乎的煤炭打交道,浑身上下也是一抹黑。煤场是他们的舞台,煤炭就是他们演出挣钱的道具。荣鑫炭场的砸炭工有四五十号人,当地人嫌脏怕累爱面子不肯干,那些五湖四海穷得光剩下力气的外来务工人员,则会像种子一样飘来,压着性子干上三年两载,手里积攒了一些钱后,又会像风一样飘向别处,什么也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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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雷的父亲带着一家三口出门讨生活。当火车在萤城小站停下的时候,他忽然不想走了,一家三口便下了火车。苏雷的父亲仅花了半天功夫,就把萤城逛了个遍,并且在荣鑫炭场找到了工作,工资按加工炭的吨数计算,免费提供住宿。经过他和老板交涉,把全家人也安顿到了炭场住下,一来不用在外面租房子住,二来呢,多个蛤蟆四两力,一家三口一起做事,总比一个人干得多。炭场里时时刻刻都需要人手,自然劳力越多越受欢迎。这是那年四月中旬的事。天气清明,绿杨、麦浪、河流……旅途中的风景犹如一幅幅风景画,在苏雷的脑海中逗留。
  砸炭工的宿舍在炭场的最后面,两层小楼,二十多间房。苏雷一家占用了楼梯口的一个房间。房间约十来平米,电线和晾衣绳纵横交错,与灰蒙蒙的浮尘在半空中纠结不清。两架高低床头抵着西面的墙壁摆开,煤灰差不多落了一指厚。白色的墙壁几乎瞅不出洁白的底子,完全被煤灰玷污了。墙上张贴的几张美女画报,有一张四个图钉脱落了三枚,美女的头倒立着挂在墙上,傻呵呵地咧着嘴笑。地上的煤尘更加厚实,一只脚踩上去,马上腾起一圈呛人口鼻的烟雾。一只长筒丝袜,一条灰色男用底裤,几片碎镜面,是前任留下的纪念品。宿舍的门口,堵着小山一样的炭堆,铲车和传送机在炭场里轰鸣,黑色的煤尘不时被风扬起,光顾着小屋。如此恶劣的住宿环境,对苏雷的父母来说,仍然感到欣慰。他们从远离故乡那一天起,就不停地在路上飘啊飘,飘到东,飘到西,飘到南,飘到北。这儿待一年半载,那儿待仨月俩月,烦了,打点行李就走。这一次,他们在路上飘了差不多两天两夜,他们都累了,想停下来休息。
  隔壁房间的门正好开着,有人。苏雷的父亲到街上买锅碗盆勺去了,母亲吩咐苏雷去隔壁借把笤帚和水盆,以打扫卫生。她自己则麻利地把辫子挽到头顶,用橡皮筋攒成结,然后从旅行包里扯出条毛巾,把头发包住。
  苏雷就是这时和老武相遇的。他站在门口,看见一个嘴巴向外突出、矮小枯槁且丑陋的老男人,正从火炉子上扒拉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馍块。苏雷并没有分辨出馍块的气息,此时,他的舌尖正泛起一缕特别的芬芳,清幽、凛冽、高贵,于舌尖、齿颊之间缠绕,意味隽永。苏雷的脑子足足短路了两秒钟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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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雷的味觉异于常人,只要和人擦身而过,他的舌尖上立刻便会泛出一缕特别的味道,比如,苏雷的爷爷是腊肉的味道,奶奶是蜜枣的味道,外公是香草饼干的味道,外婆是烤羊肉的味道,母亲是青柚的味道,父亲是韭菜煎饼的味道。苏雷有一次忍不住把他味觉的秘密告诉了母亲,母亲根本不信,说苏雷是个小馋猫。母亲说,除了狐臭,人和人身体的气味根本没多大区别,一定是苏雷嘴馋,想好吃的想疯了。嗤,腊肉味儿的爷爷,蜜枣味儿的奶奶,饼干味儿的外公,烤羊肉味儿的外婆……亏他想得出来!
  苏雷只好带着这样的秘密,每天和人打交道。他的嘴巴里总是不时泛起莫名其妙的味道,有的令他兴奋,有的令他惶惑,有的令他恶心,有的令他悲伤,他无法拒绝这样那样的味道操纵自己的味蕾。与此同时,他的嗅觉却退化了,越来越迟钝,他的舌尖非常霸道,自以为是地替代了鼻子的功能,油菜花的气息,雨后泥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离他越来越遥远。这让他遇见了不少尴尬。比如有一次他和伙伴在家乡的镇子上玩,伙伴使劲吸了吸鼻子说,有烤红薯味,很好闻哎。而苏雷的舌尖泛起的味道偏偏是苹果味。他们于是打赌,谁输了谁就请客吃烤红薯。结果苏雷输了,因为在不远处的小巷里,他们发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手推车,车子的黑色铁皮火炉上,摆了一圈烤熟了的热烘烘软绵绵的红薯,而他们走了差不多两三里地也没有发现一个卖苹果的小贩,连手里拿着苹果的人也没有出现。再往前走就是农贸市场了,市场上肯定有卖苹果的,可是谁能相信苏雷的鼻子是狗鼻子,能够嗅出几里地远呢?原来,苏雷口中泛起的苹果味是对自己的伙伴产生的味觉。
  苏雷曾经非常想搞明白对别人产生的味觉和那个人的身份有没有关系,事实证明,一点关系也没有。比如,他曾经和一个坐四个圈标志车的人擦身而过,嘴巴里泛起的是变质的长了长毛的馒头味道。再比如,他到了荣鑫炭场以后,当他从那个据说有上亿元资产的老板身边擦身而过,嘴巴里产生的是花椒的麻味。再比如老武,一个那么丑陋的人,靠力气挣钱的人,贫困线上挣扎的人,却能令苏雷的舌尖泛起清幽高贵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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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间荣鑫炭场的宿舍,经由苏雷母亲打扫之后,变得清爽好多。虽然墙壁依然乌黑,电线依然在半空纠结,但灰尘扫出一大车,看起来像个住人的地方了。桌子是母亲用几块红砖码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张报纸,香皂、肥皂、梳子、洗头膏、滋润霜通常占据着那里的位置,锅碗盆勺挨着墙根摆放得齐齐整整。
  老武晚饭后,总是到苏雷家的小屋坐一会儿。苏雷坚信是电视机吸引了老武,苏雷的父亲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在刚到不久就搞到一台十四�的黑白电视机。后来老武告诉苏雷说,吸引他的不是电视,是家的气氛和气息。那个家,有女主人在竭力打理。做饭的时候,从里面传出的锅碗瓢盆的声响,刀磕碰案板的声响,很生动,很带劲儿,一个个日子突然就在眼前鲜活起来了。除了声音,还有那些气息,鲁花花生油在锅里被灼热的气息,海天酱油的气息,山西陈醋的气息,白菜萝卜的气息,青椒番茄的气息,爆炒鸡蛋的气息,生腌黄瓜的气息……那满满当当的一屋子气息,也把他给迷住了,蛊惑了。
  老武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陶醉,这让苏雷感觉老武一点不像没有文化的人。苏雷于是拍了拍老武的肩膀,故作老到地说,看来,你该找老婆了。
  老武立刻显得讪讪的,言语里一下子没了底气:咱又老又丑又没钱,谁会看上哟?
  苏雷说,那就找个又老又丑又没钱的呗。
  老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说得简单,你给我找个试试。
  相信吧,面包会有的,女人也会有的。苏雷这句话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可谓现学现卖。
  老武是本地人,家在萤城南部山沟沟里。本来他有老婆,由于山里日子穷,难熬,老婆就跟人跑了;老婆不但跟人跑了,还把他俩共同的孩子也领走了。这在炭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凡母亲想对老武下逐客令的时候,总会提起这档子事,就像揭一个人的疮疤,明明知道揭开以后会血淋淋的,还是要揭,冷酷而无情:她跑哪儿了,你知道不?找过没有?
  母亲嘴里的“她”很突兀,指的是老武的老婆,或者说,是前老婆。
  老武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上哪儿找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
  那……她真是跟货郎跑的吗?
  都这么说。
  孩子多大?
  比他大几岁。老武抬手指指苏雷,放下手,十根粗糙的手指头开始纠结,拧在一起又分开,然后再拧在一处,屁股下面也像撒了一捧蒺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苏雷对老武有些恋恋不舍,又有些愧疚。他很反感母亲那么对待老武。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有老婆跟人私奔让他颜面扫地了。老武虽然本事不大,但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无害于别人的人,一个甚至受人欺负的人(几个砸炭工只要和老武的干活场地搭界,就会想方设法把老武砸好的炭往自己的炭堆上扒拉)。苏雷喜欢老武带给他的味道。他之所以和老武亲密接触,就是因为那种舌尖缠绕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老武睡觉时,他甚至想跟过去,和他同睡一个被窝。
  老武虽然干的是脏活,却极爱干净,穿的戴的铺的盖的一点都不脏。早上起床,老武总要把他的被褥卷起来,用席子蒙上,用塑料布遮住,到了晚上才一层一层铺开,像举行一场仪式。老武睡的被子,被头干干净净的,比苏雷家的被子都干净。老武的袜子,每天都洗一次。老武每天干完活必定洗一次澡,他的手虽然因为劳作变得粗糙,甲缝里却一缕灰垢也藏不住,他会用黑色软毛刷毫不留情地把里面的灰垢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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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雷的父亲对萤城熟络了之后,晚上便很少着家,一放下碗就匆匆忙忙往外面跑,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七魂六魄。
  这天晚上,电视剧演到一个男人和一个非婚姻的女人在咖啡馆幽会。老武开口说,弟妹,你们家老苏要给我介绍对象哩。
  嗯?苏雷母亲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说,不可以!忽然又把声音低下去:你千万不要答应他。
  老武淡淡地说,这种事我经得多了,只有放鹰的女人才会假装看上我。那女的像是你们老乡,说话和你们是一样的口音,倒是你,要对老苏看紧一点。
  老武似乎话里有话。苏雷的母亲用手捂住了脸,那张脸由于岁月和贫穷的磨砺,很凄惶很憔悴。半天,她眼睛红红地说,早就知道他狗改不了吃屎,我哪里会管得住他么。这话我们出门谁都不要提,我对你说的话你也记好了――千万莫相这个亲。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会说的。不知咋的,老武那天晚上没等苏雷的母亲驱赶,就早早回房休息了。
  半夜,苏雷听见父亲轻手轻脚地回来了。父亲没去碰灯的开关,摸着黑����脱衣服。黑暗里,苏雷听见母亲质问道,总是这么晚回来,都干啥去了?父亲强硬地说,婆娘家少管爷们的事儿。母亲冷冷地说,哪个要管你?日子混到这步田地,孩子连学都上不了,你还不晓得把花花心思藏一藏……苏雷用手堵住了耳朵。
  在苏雷的记忆里,父亲高大,帅气,浓眉阔嘴,五官醒目端正,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幺蛾子一样的女人,狂蜂浪蝶一般的女人,总喜欢围着他转。父亲受不住蛊惑,就有了拈花惹草的坏名声。村里好多家的男人出门打工,对自己家里的活横草不拈的父亲,时常流连在那些留守女人的家门口,今天帮这家补一下围墙,明天帮那家安一个灯泡。久而久之,这样那样的传闻便炒得满村子沸沸扬扬。
  一次苏雷走在街上,有人逗他:你阿财婶家才添了个娃,和你长得蛮像哟!苏雷臊得脸红到了脖颈根,恨不能脚底裂开条缝钻进去。母亲性情柔弱,她管不住父亲,又想让日子平平和和过下去,只好装聋作哑。
  有一天,邻居阿香姐的肚子居然被父亲搞大了,阿香姐的老爹领着族人打上门来。别看阿香姐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却是一只很妖很妖的蛾子,迷住了好多男人。这一次,父亲也被迷住了,并且结出了自己种下的果实。父亲大概得到了消息,早就悄悄地躲起来,把擦屁股的事留给了母亲收拾。尽管母亲跪在地上给人家赔不是,那伙人还是把家里的物什砸了个稀巴烂,连瓦房屋顶都捅了个窟窿。最后,母亲拿出家里仅有的一万五千块钱存款,他们才悻悻地离开。临走,他们还扬言说,一定要把那家伙扭送到公安局,让他蹲大狱,挨枪子,不然,就割下他的卵子喂狗。
  由于父亲的“功德”,苏雷那天在学校也备受煎熬。同学们说,看哪,他就是那个强奸犯的儿子。他们的神情,仿佛众目睽睽之下,把苏雷剥了个一丝不挂,让苏雷无处躲无处藏。当天下午,在班级学习名列前茅的苏雷把他的书本和凳子搬回家里,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半夜,父亲偷偷潜回家里,和母亲草草卷了些衣物,带着苏雷逃出了村子。
  苏雷对父亲是满心的憎恨,既然生下了他,为什么要让他背负千钧耻辱,让他居无定所,让他连学也上不成!他讨厌父亲带给他的韭菜煎饼的味道,苏雷不喜欢吃韭菜,满嘴的韭菜味,而且油腻腻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苏雷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再发现父亲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一定亲手清算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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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天夜里母亲警告父亲以后,父亲的表现收敛了许多,白天照常在炭场里干活,照常和别的工人们开开玩笑,晚上却不怎么出去了。母亲脸上的紧张和不悦稍稍松懈,苏雷心里绷紧的弦也慢慢松弛下来。
  一转眼就是秋天了,天气由闷燥变得凉爽。这一天发了工资,苏雷央求老武晚上请他看电影,老武乐呵呵地答应了。电影院里人很少,坐得稀稀拉拉的。苏雷拉着老武找了个偏僻靠后的位置,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会让他口腔里的味道很迷茫。四周黑暗下来。苏雷闭着眼睛,摊开两腿,让那缕清幽芬芳的气息在口腔流转。这时,嘴巴里忽然泛出一缕臭干子的味道,很不愉快。苏雷睁开眼,一个年轻女人擦过苏雷的身子凑近老武,轻声对老武说,十元钱一摸,干不干?老武吓了一跳,嘴里嘟哝了两声,使劲地摇着头。那女人很轻蔑地骂了老武一句土包子,扭着屁股走向别处了。老武无心再看电影,拉着苏雷从电影院逃了出来。
  有一个穿高跟鞋的俏丽女人走到电影院门口的廊柱下,和等在那里的民工模样的男人轻聊了两句,便挽住了那人的胳膊离开了。苏雷听见,那抑扬顿挫的软语,是他最熟悉的乡音,而且从她的声音、个头、长相来看,都酷似一个人。谁呢?苏雷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阿香姐。对,就是阿香姐。苏雷心想,阿香姐来了,说不定哪一天便会遇到父亲,那岂不是糟糕透了?她会放过父亲吗?苏雷的心被恐惧占据着。他担心被阿香姐发现,做贼似的拉着老武躲进灯影里,死盯着那对男女。
  老武这时也看清了,他很生气地对苏雷说,你爸就是要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我,现在她不定又想骗谁哩。
  苏雷惊讶地问,我爸?她?你没看错?
  老武说,怎么会看错呢?那女人的眉心有一颗黑痣哩。
  苏雷觉得身子软塌塌的,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武和苏雷不依不饶地跟着那对男女,他们进了一条黑暗的死胡同,好大一会儿才出来。出来后,他们仿佛谁也不认识谁,各走各的路了。
  苏雷看着阿香姐重新向灯火迷离的地方走去,正犹豫着还要不要跟踪,这时,父亲出现了。父亲迎上阿香姐,阿香姐又挽住了父亲的胳膊。他俩迎上一对年轻的恋人,把人家拦住,打着手势解释着什么,那对小情侣很反感地摇摇头,继续走他们的路,不再搭理他们。那对小情侣走过苏雷身边,苏雷听见女的说,如今这骗子啥招都使啊!看那俩鸟人,根本不像两口子,女的还敢说儿子都十三了……
  然而,父亲和阿香姐一点也没有被挫折击败。他们兴致很高地沿着街道往前走,遇到行人,又拦住了人家……后来,他们走到了城边的一块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钻了进去。苏雷的两只手攥成拳头,心怦怦直跳。他想他和母亲这些年真是白流浪了,阿香姐原来是心甘情愿跟父亲鬼混的,受到伤害的其实是母亲和他,不但为父亲犯下的错误吃苦受累好几年,还害得他连学也上不了。
  这时,老武说,咱们回。
  苏雷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听见了,又像没有听见,甩开老武的手,冲进玉米地里吼道,苏子俊,你给我滚出来!
  一个黑色的巴掌,神出鬼没地扇在苏雷脸上,苏雷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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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老武的死讯时,苏雷还躺在医院里。他的耳膜被那个黑色的巴掌扇破了,眼睛也在出血。
  住院的花销全部是老武出的。老武对苏雷母亲说,反正我是一个人,攒钱也没啥用,孩子的病不能耽搁,就给他用吧。
  苏雷父亲从那个夜晚便消失了,把他们家攒下的钱也卷走了。为了给苏雷治病,母亲不得不接下了老武的钱。那笔钱至关重要,能够治好她的儿子的病。母亲对老武说,他大伯,这钱算是借您的。老武咧开嘴笑了笑,那一群稀疏黑黄参差不齐的牙齿居然很可爱。
  老武是病死的,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中午便不中了。先是吐了一大盆血,后来又吐了一盆,血仿佛流干了,把老武的生命也流走了。
  苏雷对母亲说,我们还欠着他钱呢。
  母亲说,是啊。
  苏雷说,怎么还?
  母亲说,他也没什么亲人。
  苏雷的母亲并没有对苏雷说实话。老武死后,老武的家里来人收尸,有个人,据说是老武的儿子,正好从外地回来。母亲的手头没有钱,干脆躲着他们不见。这是苏雷母亲临到去世,才说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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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雷再次踏上了去萤城的路。这些年,苏雷总觉得舌尖有一缕香跟着他。那缕香,是他所熟悉的老武的气息。他想去萤城寻找老武的儿子,把当年的债务还上。或者再感受一下那里的风――老武,就在萤城一缕一缕的风里。
  一路无话。谁知苏雷刚刚走出萤城火车站,就生出点不愉快。天色将近正午,苏雷的早饭还没有着落――火车上饭贵,一份饭外面卖三块,车上至少卖七块。苏雷寻思,反正快到了,不如下车后把早饭和午饭二合一实实在在吃一顿,然后继续赶路。老武的家距离萤城几十里,就算苏雷对那里熟悉,坐班车也得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上午肯定到不了。
  萤城火车站后面有条小街,烩面,砂锅面,米皮凉皮,糊辣汤油条,包子馄饨,锅贴凉粉……饮食排档一家挨着一家。一天到晚闹哄哄的,是萤城有名的饮食一条街。
  苏雷仗着对那里熟悉,径直走了进去。每个排档口都站着一两个人招徕生意,恨不能伸出四肢八爪,把顾客扯进自己店里。
  苏雷在一个砂锅面排档前停住,看到有茄汁面,问道,老板,多少钱一份?
  老板的岁数看上去和苏雷差不多,两只眼珠只有一只是真实的,另一只装的是假眼。他带着生意人特有的殷勤,笑眯眯地说,不贵,两元。
  苏雷也觉得不贵,便进到里面找个座位,放下旅行包坐定,点了份砂锅茄汁面。物价一个劲儿疯长,到哪里吃面都是五六块钱一碗了,两块钱的面真不多见。苏雷并不富有,过日子一向秉承节俭的原则,能省则省。然而他吃完付账时,老板硬是一份面收八元钱。
  苏雷问,凭什么呀!
  老板脸上的殷勤一扫而光,在假眼珠子的陪衬下显得有些狰狞,振振有词地说,面两元,砂锅六元,合计多少,你不会算?
  苏雷说,砂锅我又没吃进肚子里,怎么能算钱?
  老板的假眼珠子直想挣脱眼眶,样子有点可怖了。他把手里的菜刀往案子上狠狠一剁,说,我是用砂锅做的面!
  苏雷说,听你这么说,你做这碗面得用刀切菜、用煤气灶煮熟,我是不是也得把刀和煤气灶的钱掏出来!
  你愿意多给点也行!少�嗦,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这句话不是老板说的,是从苏雷身后冒出来的。苏雷一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冒出了三个运动员身材的肩宽背阔的壮汉。他们不说话,抱着膀子,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苏雷知道遇见无赖了,再缠下去没自己的好,只得乖乖地掏出八元钱,心说,咱惹不起躲得起,好鞋不踩臭狗屎,闪吧。
  那顿饭,苏雷吃的不是茄汁面,是苍蝇,让人呕心和郁闷。那个下午,他按照记忆里老武说的地名,带着一肚子愤愤不平,摸进了老武家住的山沟沟。
  山沟里空旷旷的,散落着几家新新旧旧的院落,院落里活动着几个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或者做生意了。老武家的房子是新盖的,两层粘着嫩黄色面砖的别墅式小楼,铁栅栏围成的院墙,显得气派阔绰,鹤立鸡群。看得出来,老武的儿子很会挣钱,也舍得在房上投资。苏雷没见到老武的儿子,听村里人讲,他在萤城做生意,是个独眼。
  苏雷想起中午的那碗茄汁面,想起卖茄汁面的老板,和那只渴望挣脱眼眶的假眼。他当时恨恨地交了钱,直想把砂锅摔成碎片!苏雷举棋不定――假如老武有个这样的儿子,他还要不要把钱还给老武?他该怎么去还这笔钱?还钱事小,万一老武的儿子喋喋不休地纠缠,狮子大开口,他该怎么办?
  苏雷的舌尖又一次泛出老武的气息――清幽的凛冽的高贵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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